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关于拖拉机的讨论
一九五八年,第一台国产拖拉机在洛阳下线,到今天新智能拖拉机投产,也就六十余年,现人工智能拖拉机完成多项农田操作,人们视若平常。可六十多年前,大多数人还不知道拖拉机是怎么回事,衍生出了多少幼稚且又可笑的趣事。
最初人们把自行车称作“洋马”,公路上偶尔出现了一辆小车,大家都跑到路边上看稀奇,并议论纷纷。山里人把吉普车叫“小包车”,还编了歌谣传唱:“小包车,圆又圆,里头坐的是刘胡兰。”看到轿车两头都有灯,就想当然认为这种车两个头,朝前朝后都能跑。根据这车的外形,风趣地命名为“鳖娃子壳车”。曾经的宣传口号中讲“放卫星,坐火箭”,大家普遍认为火箭是比飞机还要快的交通工具。“一天等于二十年,坐上火箭赶苏联”喊得震天价响。人们斗嘴时,还发明了一种神奇的工具“电甩”:莫看你火箭飞得快,比不上我坐电甩。什么是“电甩”,谁也不晓得。
在广大农村,关于拖拉机的信息,最先应该是来自新发行的人民币。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的几套新币上,都有拖拉机的图案,但都只露了半截出来,至于拖拉机的真面貌,关心的人并不多。真正使人们对拖拉机产生兴趣的,是宣传中为人们描绘的“点灯不用油,耕地不用牛”的美好愿景。
我们邓家河的社员,倒不怎么关心汽车,山里也不通公路,翻山越岭全靠两条腿,人称“11号”,反正庄稼人轻易不出门,但听说有一种可耕地的“铁牛”,当然就有了兴趣。在山坡上犁地是件苦差事,每天犁不了几亩地,牛都要歇好多次,人更是累得七荤八素。大家做梦都想那不吃不喝,能耕地耙田的“铁牛”。可“铁牛”啥样,靠不靠谱?山里人县城都没去过,咋会懂得这神奇的玩意儿。幸好小学有位见多识广的王老师,他是天上晓得一半,地上全知,大家就希望王老师给解开谜团。
王老师是这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虽说只念过四年初小,可当年曾跨过鸭绿江打过美国鬼子,负过伤、立了功,回来当上了小学教师。他经常给大家讲扛定时炸弹的事,还见过“躺客”,人可躺在里面打枪打炮,开起来满山跑。听得大家一愣一愣的,后来才知道那厉害的家伙是坦克。
一九六二年春,政府派抗旱工作队支农,王老师也抽调进了工作队,正好到了邓家河。这一下他可成了诸葛亮,社员们整天缠着他,问东问西,收工后到他宿舍,一聊就是半夜。
大家的问题都集中在拖拉机这个焦点上,首先想搞清楚拖拉机为什么不叫拖拉车,这车和机区别究竟在哪里?王老师煞有介事地解释:车是可以跑的,搞运输用;机是原地不动的,蹲在地上工作。他打比方说,汽车火车、马车牛车都能跑,轧面机、缝纫机、抽水机、发电机都不动。别人又问飞机怎么能跑呢?他说飞机是会飞的机,不是跑。别人又问拖拉机能跑吗?要是能跑,咋不叫拖拉车?他哼哼唧唧了半晌,答案也含含糊糊:“它有时跑,有时不跑,不跑时不动弹也能干活儿,所以是机不是车。”勉强自圆其说。
还有一个复杂的问题是一个小孩提的,还有点不好对付。他问拖拉机究竟是拖还是拉?在我们农村,拖和拉并没啥大区别,现既然成了一个高大上的名字,一定有些讲究。王老师思考后回答说这东西又能拖又能拉。他掏出一张人民币,让大家传看上面的图案,特别叫大家注意上面的轮子。他说:“看到这四个轮子没有?两大两小,小轮在前头在前,这时就是拖,拖不动时就大轮在前背朝前,这就是拉。这东西灵活得很,向前向后都能跑,所以叫拖拉机。”大家似懂非懂。
生产队会计到底认得几个字,还会加减乘除,提出的问题更带学术性:“为啥把开拖拉机的人叫拖拉机手,咋不像开汽车的叫司机?他们谁高谁低?”在农村,人们可讲究这个称呼,就是职业的称谓,也有高下尊卑之分。对带文化性质的称“先生”,如算命先生、测字先生、风水先生、教书先生;看不起的叫“佬”,有劁猪佬、好吃佬、扛祸佬、美国佬等;一般都称匠,如木匠、铁匠、砌匠、剃头匠等。这称“手”甚是少见,为何单单把开拖拉机的称“手”,有些费解。王老师有缓兵之计,要过几天回答。
等他从县城汇报工作回来后,就发布了调查结果。他告诉大家,这拖拉机是苏联发明的,现在制造厂也是老大哥帮着建的,所以名字都是沿用苏联老大哥的。在苏联,开拖拉机就叫拖拉机司机,后来有一个拖拉机司机叛变了,工作上也拖拖拉拉,苏联就搞了反拖拉机司机运动。拖拉机司机不吃香了,也无人叫了,就没了名。在苏联,称“手”是表扬的意思,有“三八红旗手”“英雄坦克手”“技术能手”,我们也有“高手”“有两手”之说,所以就改为拖拉机手了。人们仍是云里雾里,因为谁也不知道苏联有个“托洛斯基”。
“三牛”探亲记
一九七三年,邓家河修了一条简易农用机耕路,生产队也购置了一台小型手扶拖拉机。为选好开拖拉机的人,队里开了几次会。当年正在放映《青松岭》,大家都关心:赶大车都要看路线,何况这拖拉机?一定要把车掌握在可靠人的手中。那时有首儿歌:拖拉机,突突突,没有文化开不走。队里有文化的屈指可数,最后选定了根正苗红的魏二牛。
二牛在镇上耕读中学混了一年,后又被选到区上办的共产主义劳动大学搞了一年,性质是社来社去,专业是植树造林,其实就是在区林场挖了一年树窝子。回队后等着上面给副担子挑,这一下正派上了用场,成了山沟里首位拖拉机手。
开上拖拉机没几天,陈家沟生产队的田家托人来,重提已搁浅大半年的婚事。说二牛现在出息了,就是混不上一官半职,凭这技术岗位,吃香喝辣是不成问题了,答应把姑娘嫁过来,如双方谈妥,年底就可过门。二牛和田家姑娘同过学,关系不错,但田家老爷子嫌他家在大山里,一直不松口,这回点头了。二牛真是双喜临门,说话声音比拖拉机还响。
第二年夏,上级给生产队分配了五百斤化肥,魏二牛主动请缨,开拖拉机到镇上运回来。他想来个一箭双雕:完成工作任务,顺道看看未婚妻,也让老丈人见识见识这拖拉机。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五十里路,刚过中午,装满化肥的拖拉机就停在了田家院的坡下。田老爷子破例跑下几百米的土坡迎接,围着这拖拉机仔细端详,非要二牛把拖拉机开到他院子里,让左邻右舍开开眼界。二牛没有胆子拒绝,只好小心翼翼地爬上土坡。吃罢午饭,田老爷子又提要求了,说他要翻修猪圈,在河边撬了些石头,如请人抬恐怕得四五十个工,工钱就得几十元,还要管饭酒肉招待,这拖拉机跑几趟,省了多少麻烦。看着未婚妻企盼的目光,二牛应承了。两个小弟一起卸下化肥,拖拉机冒着黑烟,吭哧吭哧喘着粗气,花了两个多小时,总算完成了任务。当要告辞时,一开油门,突突两声就熄火了。一看,油箱空了。二牛急得抓耳挠腮,离家还有二十里,这咋回去交差?田老爷子也急了。他怕的是女婿假公济私,弄不好会把美差搞丢了。姜还是老的辣,一番权衡,他到亲戚家借来一头母牛套上轭头,拴在拖拉机前杠上,让二牛在院子里转两圈。还行,慢是慢点,和犁地差不多,总算可以赶路了。
沿着邓家河边的机耕路,一头老母牛拉着拖拉机,拖拉机后面跟着二牛扶车把,慢悠悠地移动着,直到月上东山,才挪到生产队仓库门前。这事被人笑话了好几年,有人编了几句顺口溜:
铁牛还比二牛慢,累得母牛直流汗。
要想媳妇娶到屋,先给丈人砌猪圈。
书记的座驾
邓家河大队支书姓陶,五大三粗,说话嗓门大,脾气有点暴,工作上雷厉风行,从不拖泥带水,在基层工作,看不惯啥开口就训。他说当兵时给首长当警卫员,首长动不动就骂人,他也学了不少。
跟领导时间长了,除说话外,走路、行事都有首长的派头。当年在部队时,探亲回来过一次,披一件军大衣,戴着亮闪闪的手表,往田埂上一站,就像公社主任检查生产。后来他说这都是首长借给他的。退伍回来没几年就当上了大队书记,大家都说他天生就是当官的坯子,他也有意处处模仿领导的做派。不管天冷天热,外衣总是披在肩上,两只袖子空摆着。双手一叉腰,就像披了一件斗篷,确实威风。早些年行走总背着军用水壶,这几年换成了一个罐头瓶,还用布袋套着。讲话前先揭开盖抿两口,和城里干部样子差不多。
农村干活,不管大小,都备有一支旱烟锅。平时插在腰带上,歇伙时掏出来嘬一锅。陶书记烟瘾大,光抽纸烟抽不起,就弄了个大烟斗,还介绍说他们部队首长学贺老总,都爱用烟斗。这棉袄一披,左手握烟斗,右手拿水杯,顿时精气神都上来了。
陶书记也到生产队来了解过小拖拉机,总也瞧不上眼。说首长坐的“伏尔加”才神气,宽宽大大、肚里装得下这小玩意儿。可这大队干部,连县长的吉普都挨不上边,还提什么伏尔加。一九七五年夏天,陶书记带着一帮人到各队估产,在田埂上被土布袋蛇咬了一口,小腿肿的和大腿一般粗,几天下不了床,得亏二牛他爹扯的草药起了作用,但消肿还得些时日。正好接到通知,要到县里开三级干部会,行走百十里肯定不行,又不想耽误了开会,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出主意说扎副担架,抬他进城,他眼一瞪骂起来,尽出馊主意,你这是害死老子,要是让县长看见,我这书记还当不当?二牛忽发奇想,说开拖拉机送你去,不和伏尔加差不多?陶书记笑了,这倒可以试试。
二牛迅速行动起来,到贫协主任家找了一把旧藤椅,土改时分的浮财,破是破了几个洞,还可将就用。二牛用绳子又缠又绑,两个稻草编的草墩,椅背椅面一放,就是小沙发。再钉一个木架子,固定藤椅,最后放进拖斗里,一卡牢固,稳稳当当,有模有样。人们把陶书记扶上拖斗,一屁股坐在藤椅上。二牛开动拖拉机绕场一周,陶书记向看热闹的社员频频招手,真有检阅的感觉。遗憾的是山里人不懂得喊“首长好”。
陶书记的“专车”一路颠颠簸簸进了城,招来好多人围观。有人说这人头脑灵活,有人说可能有官瘾,也有人说尽出洋相。陶书记怕引起误会,不停地解释,但传言还是五花八门,不胫而走。过了几天,镇上出现了一个歇后语:陶书记坐骑——蚂蚱油子。蚂蚱油子是农民对手扶拖拉机的谑称。
今大“蚂蚱油子”仍然满地跑,可再没有人拿它当坐骑了。别说村支书,就是老太婆进城卖菜,也是开着小巧的电瓶车。
编辑:陈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