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独特的背篓
人们读古典小说《三国演义》,都会拜倒在诸葛亮的羽毛扇下,诸葛亮计谋频出,成了中国人心目中智慧的象征。人们品头论足,津津乐道的是草船借箭、登台借风、空城计这些桥段,要说真正羡慕、能帮到自己的却是那神奇的木牛流马。所以后世总有人尝试破解木牛流马的密码,想复制出这种不需动力却能负重行走的神器。
在农耕时代,负重搬运是无处不在的粗活儿,且不说长途跋涉的挑夫、马帮,就是守着家门口的一亩三分地,庄稼收了,从地里弄到家要搬运,如挖的红薯、掰的包谷,它自己是不会走路的。粮食到磨房去加工、到集市上换钱,需要人力搬运。把肥料从粪堆、粪窖里施到地里,需要人力搬运。盖房造屋,木料、砂石都需要搬运。搬运没有任何省力的可能,需搬运的物件有多重,你就得付出多大的力气。一百斤的担子,就得不折不扣的一百斤的力气,公平公正,谁也别想投机取巧,把诸葛亮请来也帮不了忙。但还有另一种可能,如工具不称手、方法没掌握好,一百斤的重物,可能得让你付出一百二十斤的力气,不花冤枉力气就够幸运了,怪不得人们都幻想着能拥有木牛流马。
运输商队有舟船骡马等运输工具,普通家庭的搬运只能是挑、抬、背、扛这四种基本方式,而最为灵活且男女老幼均可采用的就是“背”了。力气大的可以背上百十斤,十斤或几斤重,老人孩子也可背上走。从今天背包客的大型背包,到幼儿园小朋友的小书包,我们就可领略到“背”的优势。这种通用的优势,催生出了一种极有特色的工具——背篓。
著名歌唱家宋祖英曾演唱过一首民歌《小背篓》,歌中唱道:“小背篓,晃悠悠,笑声中妈妈把我背下了吊脚楼。”“童年的岁月,难忘妈妈的小背篓。”甜美的歌声,给人带来了甜美的回忆和遐想。歌中的小背篓,就是孩子的童车,孩子的摇篮,就是妈妈温暖的怀抱,但这只是背篓的一种额外功能。其实,和背篓联系更紧密的却是腰酸、背痛、汗水流。
背篓是竹制工具,根据用途可大可小,形状也基本一致,一般常见的近一米高,篓底不大,往上逐步扩张,顶部完全张开,像一朵盛开的喇叭花。贴着脊背的一面是柔和的曲面,符合人体工程学原理,和人体紧贴,便于将承重面积增大,重力分散。两条宽宽的肩带套上双肩后,双手从背后可扣住篓底。如把背篓倒扣在地上,就是一个竹凳,人坐在上面高矮适中,还很稳当。
在广大乡村,背篓并不是常见之物,只有在高山地区它才可发挥独特的功能。有人说,背篓是竹制器具,只有产竹的地方才用得上背篓,这结论纯属臆测。我国长江以南广大地区都属竹子产地,而背篓仅盛行于云、贵、川西南地区,其他如秦巴地区、湘西、罗霄山脉等处也风行背篓,这说明背篓的使用主要和地形地貌交通条件相关。
按常理,能用扁担的地方人们都不会去偏爱背篓。扁担挑重物脚步较快,起落方便,可左右换肩,平坦宽敞的道路可尽显扁担的优势,但在陡峭崎岖的山道上,就难以迈步了。挑过担子的人都有体会,一根扁担五尺长,那么挑着担子转向,转弯的半径最少也要三尺宽的地方吧。再者,担子一般应平担在肩上,如一头高一头低,就走不成路了。大山里崖壁上的险路,常常是坡度超过三十度,六十度的陡坡也不稀奇,山里人夸张地形容,抬头看前面的路帽子都会掉。有些拐弯处,伸手就能摸到前面的石壁,空间只容一人转身,两人交错还须侧身。这样的路段,扁担显然无能为力,这才给背篓提供了用武之地。
背背篓乍看毫无技术含量,有力气就行。其实不然,从背上肩到卸下地,有三个环节还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如没掌握好也会让人尝尝厉害、吃点苦头。首先是装填起身环节,先要找好地方,将背篓置放在高低适中的土坎上,保证人站立着就背好。若放在平地上,无人帮忙你是不容易把它弄上肩膀的。若是背的东西少,像摘两个南瓜、挖十来斤红薯,就不用担心了,手一提就起来了,就是篓子歪一下,东西也滚不出来。要是在高山上收包谷,一背篓驮上百多斤,就要认真对待了。必须先把底部装实,尽量使重量在底部,避免上重下轻,填到离口沿三寸左右时,要把包谷棒子竖着插,最后几个像木楔一样挤进去,封口后的背篓面严严实实,里外上下形成一个整体,就算晃悠几下,背篓里也保持纹丝不动,这才能保证路途中的稳妥安全。
其次是中途的休息环节,如背有重物,上肩后就不能随意放下,这也是背背篓的致命短板。路程较远中间不休息,一般人吃不消,人们就预先在路边设置一些休息点,像是公路上固定停车点一样,或在土坡上挖些小坎子,或用石头砌些小台子。人到此处,将背篓慢慢放上去,这才抽出身来,擦把汗、喘口气、抽袋烟再继续赶路。如在平地,无条件置放,只能靠丁字杵了。丁字杵是挑担用打杵的改造品,一根齐腰高的直木上安一横杠,呈丁字状。若想停下休息片刻,就反手将丁字杵置于背篓底部承住重物,人可轻松下来。这种操作全靠经验,若没找准重心,手没扶稳,乱摇摆不说,弄不好还有倾倒的可能。
最后是卸载,到目的地了,满满一背篓重物,如无人接应,就得自己倒出来。功夫到家的人,先站好弓步,身子打斜,腰猛地一弯,肩膀一抖,重力前冲,稳住下盘,背篓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倾泻而出,利索爽快。最后这一下,如角度、速度、时机没掌握好,不是倒不干净,就是背篓把人一起拽倒在地上。
背篓最突出的优点是解放了两只手,这就可以拄根竹杖防滑,或牵个小孩防摔,山里人就在背篓上做足了文章。给小姑娘编个小巧的花背篓,可以上山采蘑菇、进林摘野果。妇女们的背篓里像个小圈椅,赶路、干活时,小宝贝就坐在背篓里,又舒服又安全。我曾看到过一张艺术照,一个小伙子的背篓里坐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大爷,这可是名符其实的软席专座。在乡村文旅事业蓬勃发展的今天,背篓也有了新的功能,成为极富山乡特色的旅游纪念品,游客们买一只精美的小背篓,里面装满了珍奇的山货,也装满了人们的幸福和喜悦。
神气的盖篓
竹器是农家用具的重要一类,因竹子天然的柔软性和防水、防虫蛀的优良品质,所以得到广泛的运用,被制成各种器具。光盛物的容器就有箩、筐、篮、篓、箕、箢多种,抬粪用筐子,挑土用箢子,挑粮用箩筐。另外,有一种叫盖篓的,可是算这类家具中的贵族了。
盖篓体型是一个正方体,因有一个同样竹编的盖子而得名。这盖子翻过来也可装三四升米,所以也可单独使用。它与其他竹器的区别是制作上的精细程度,和箩筐、油篓、炭篓相比,虽都可装细碎之物,可在用料、造型、工艺上,盖篓都要高一个档次。制作盖篓大都用三年的细水竹,编篓纯用带皮的篾青,篾劈得纸一样薄,比韭菜叶还窄。编出的篓子比人睡的凉席还细软,山里人又称其为“席笆篓”。虽说还达不到装水的程度,可装面粉是毫无问题。不使劲拍打,一丝一毫也不会漏出来。盖篓的口沿、底部、腰部用老斑竹做筋,保证整体不变形、可承重,空篓子上坐一个人也压不扁。为了增强盖篓的高贵,有人还在盖子的四角缀上花布,一防磨损,二为装饰。再要配上油亮的棕绳为系,和油亮的桑木扁担配上套,想不惹眼都难。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有盖篓的家庭并不多,置办有这种家具的肯定家境都不错。生产队重要的集体活动是送公粮,百十人的队伍,队长领头,会计压阵,粮担子基本上是布叉口袋、箩筐,极少有盖篓的身影。要是大路上人群中有挑盖篓的,那一定是谁家有喜事,不是办货,就是送礼。
过去的乡村,经济不甚发达,可传统习俗繁多。人们讲不起实实在在的吃喝,却特别重视虚头巴脑的礼数,要娶亲嫁女、老人祝寿、婴儿满月抓周、造房乔迁,都是要过客的。那年头,随礼不兴红包,打个豆腐、攒几个鸡蛋、一升糯米、两瓶白酒,就足够意思了。
要是重大的礼仪活动,关系特殊的亲朋往来,就该有盖篓出场了。最有代表性的是娶媳妇的男方,一行人到女方家接亲,除知客、媒人、抬嫁妆的以外,还有一特殊角色俗称“挑担的”,多由新郎的弟弟或侄儿担任,此人的肩上就是一对盖篓,隆重讲究的还要蒙一块红布,或贴上“囍”字,以示喜庆吉祥。这是人群的焦点,给女方准备的聘礼全在这里,篓里装着为新娘准备的四季里外三新,给岳父大人的烟酒糖茶,给兄弟侄男侄女的袜子、手巾等,如有值得炫耀的贵重礼品,会把篓盖翻转过来,直接摆在人的眼前。那时没有金银首饰、手表钻戒这类奢侈品,拿得出手的无非是玻璃镜、搪瓷杯、香皂、雪花膏,有一瓶花露水就挺高档了。若是公婆能送来祖传的手镯、耳环、项圈、连心锁,肯定要摆在最显眼的地方,使婆家、娘家都有面子。到了女方门前,按程序就是“摆礼”,挑担的一件件拿出让亲戚过目,口中还大声报名称,简直就是赤裸裸的“炫富”。要是两家都拿不出什么值得显摆的,就提前商定,免除这一环节。摆礼完毕,轮到女方“填箱”了,大物件早已装在衣柜、衣箱里了,盖篓里一般装花生、红枣、核桃、板栗这些吃物。新娘子要特别嘱咐挑盖篓的,把东西看好,路上吃要悠着点,别到家没有装盘待客的了。女方若有亮眼的陪嫁,也会把篓盖翻过来,摆放着绣花枕套、缎子被面、帐簾等闺房用品。破旧立新运动期间,还有陪嫁红宝书的,也有放着大红奖状、共青团员证、中学毕业证书的。我曾见过一城里姑娘嫁到农村,篓盖里赫然摆着一本城镇户口的粮油供应本,让围观者啧啧称奇,羡慕不已。
喜事完毕,送还盖篓时,总还要给主人家捎点谢礼,或烟或酒、或糖果、鞋袜之类。
大方的女婿给岳父岳母拜寿,最时兴的寿礼就是挂面,一斤一把,红纸条挡腰一封,最合适的器具就是盖篓,二十斤不显少,六十斤也装得下,走几十里山路保证面条一根都不会折断。女婿挑着担子拜寿,风光无限;老丈人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一担盖篓,把仪式感撑得满满。多么神奇的盖篓啊。
编辑:陈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