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久违的连枷
中国的古典诗词,最受人欢迎的大概是山水田园诗,田园诗中有一部分农事诗,则是直接描写劳动场景。在农事诗中,虽涉及到播种、锄草、灌溉、收割等许多农活,但写到农具的却不多。究其原因,可能这写诗的人,只是观看别人劳动,自己很少操起工具亲自上阵,所以只能写眼中所见的大致印象,写不出亲身所历的过程。若有人写出了一些劳动情节,就会让人感到格外亲切、真实。如苏轼写有《秧马歌》,描写了一种插秧时免屈膝弯腰的坐具,就让读者耳目一新。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有这样一首:“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为我们展现出千年前生动的劳动场景。
“一夜连枷响到明”,究竟是个什么状态,今天的年轻人,不但没见过,好多人恐怕听也没听说过。连枷可是农耕时代重要的一种农具,脱粒机未出现之前,农民世世代代、家家户户主要靠它来完成稻麦豆的脱粒工序,连枷一响,五谷登场。
这连枷声就是农人的福音,连枷就是丰收的仪仗。连枷的构造很简单,用一根竹竿做手持的连枷杆,也叫连枷把,把一端劈去一半,用火烤软后弯转回来,留出孔径寸许的空隙后固定,以便装上可以翻转的木枷。木枷一般用六到八根坚实有韧性、且有足够重量的木棍编排而成。因这是主要的受力部分,要经得起长期摔打,所以火棘、黄荆条之类的材料最佳。木枷一般长达三尺,宽约四寸,太大就举不动了。几根粗细长短一致的木棍一头固定在木转轴上,下面就用竹篾编成一整体,也有用野藤编织的,但不及竹编耐用,而且使用前还须用水润湿,方可上阵。木转轴的一边就和竹竿把连接,竹竿前端留出的孔穴就是木枷的连接处,这孔隙不能大也不能小,松了乱晃荡,紧了转不动。在举起落下反复的甩动中,翻转自如才会省力、效率高。脱粒时,人们扬起杆把,甩动木枷,靠旋转惯性的加力,拍打晒干的稻麦,使谷粒、麦粒、豆粒在重力敲打下脱离茎杆或荚壳。
连枷的发明,未见文字记载,从其工作原理推断,应是古人从木断皮连的两截木棍,甩动可加力的现象中得到启发。这种农具最早见诸文字是《国语·齐策》,但战国时叫做“拂”,还没有今天这样的名称。
唐代颜师古注《汉书》解释“拂”时,称这种“以击治禾”的工具,“近时叫连枷”。上世纪七十年代以前农村人应该都熟悉这种工具。平时,它不是挂在房檐下,就是藏在牛棚或墙旮旯里,庄稼收割后,就轮到连枷闪亮登场了。
连枷脱粒,首先是场地要平整。庄稼上场前,提前将土场洒水润湿,再用石碾压实压平。那时没有水泥场地,但“新筑场泥镜面平”的要求还是能达到的。
其次就是要等好晴天大太阳,把庄稼晒干方可动手。连枷的主要作用是拍打,所以这种活动又称“打场”。
打连枷动作简单,一起一落,木枷在空中转一个圈,然后重重落下。初学者要不了五分钟就可自如操作,问题是时间一长,就会觉得单调无趣。
于是,农民就将打连枷搞成集体行动,采取互助组合的方式,十几户、或几十户一起,今天打老李家的,明天打老张家的,每次就可组织几十号人一齐上阵。参加者面对面排成两排,或向左向右横向移动,或向前向后纵向移动,连枷交替起落,节奏整齐,噼啪连声,甚是壮观。这活儿最适合妇女,她们聚了堆,场上笑语喧哗,叽叽喳喳,热闹非凡。大集体时代,生产队打场,上百号劳力,两排长龙,连枷起舞,号子震天,山回谷应。有些相邻的生产队还相互比赛,直拍打得震耳欲聋,声闻数里,远不是范成大“笑歌声里轻雷动”所能描绘的。
一遍打完后,要把秸秆翻个面晒一会儿再打,这当口就是妇女们最快意的时光。大家三五一伙坐在草堆上拉家常,年纪大的评说哪家的媳妇不孝公婆,哪家的女婿老实窝囊;年轻的媳妇们则围在一起,掏出鞋底、袜底纳上几针,相互比针脚、比花样;姑娘们则尽情疯笑,拿将来的小女婿开玩笑……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农家乐呀。
一季忙完了,人们都把连枷擦洗干净,破损处再修一修,有细心的还用破布把木枷包起来,只等来年再露锋芒。
有趣的是,许多人没想到,这一普通的农具,后来却演变成了一种兵器。大概是连枷挥动后突增的爆发力,引起了屯垦守边将士的注意。也可能是一次偶然的械斗,连枷临时被当作武器,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聪明的人对连枷进行升级开发,在长竿一端装上铁链条,链条上系一铁球,挥动起来,凶猛难防,一旦沾身,非死即伤。北宋庆历年间,这一兵器就已装备部队,也有传说这是宋太祖赵匡胤发明的,这恐怕靠不住。人们因赵匡胤曾为下层人,有过打场、看瓜经历,肯定接触过连枷,顺水推舟就把这荣誉送给了他。南宋后,火器出现了,徒手兵器向短、轻、灵方向发展,铁链连枷就变成了可以藏在袖中、缠在腰间的九节鞭、两节棍了。农业机械化实现后,连枷就被脱粒机取代了,但机器工作的原理仍是连枷模式。
生疏的扬叉、木锨
我们乡下有一句歇后语:“扬叉打兔子——在空里过了。”意思是指某人在某事中没出到力、尽到责,躲了清闲。怎么扯上打兔子呢?这就涉及到扬叉的形态了。扬叉是最典型的一种就地取材、因陋就简而成的农具,到林子里找一根分杈的树枝,如长短尺寸、粗细口径合适,砍去多余的部分,就成了一把五六尺长的双股木杈。前端杈长约一尺半,中间宽距约五六寸,所以打不着兔子。别看这玩意儿不需任何人为加工,不添加任何额外装置,但使用起来格外方便,它的功能是其他工具难以替代的。
我们种植的庄稼,基本上都有茎杆或藤蔓,人类食用的,无论种籽、或是茎块,都是很小的部分。如小麦、蚕豆、土豆等,收拾茎杆是挺费力的事。就拿打场来说吧,连枷打一遍后,要把作物翻面再打,这要用双手去弄,光弯腰就让人够受,还不说容易划破手、挂破皮,这时扬叉就派上用场了。打场人放下连枷,换上扬叉,将茎杆拦腰叉住,稍稍抬起,顺手一拧,就轻松地翻了过来。打场结束后,又是用扬叉把脱尽了粒的草茎归拢到一起,这一把扬叉就省了不少的力气。后来脱粒用上了机器,连枷靠边站了,但扬叉却丢弃不了,仍在打谷场上挥舞。因为出料口吐出的一团团茎杆,还是要靠人力去收拾。
大面积种植水稻的地方,脱粒后的稻草也是有价值的资源。家用可以搓草绳、编草鞋、织蓑衣;冬天铺在床上保暖,可顶一床棉褥子;若卖到造纸厂,还是上好的造纸原料。更多的是充当耕牛的过冬饲料,所以养牛的人家,门前屋后总会有几个稻草堆。为了牛吃着方便,堆放不占地方,便于遮盖防雨,人们会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将成捆的稻草一圈一圈围着树干码起来,层层叠加,最后形成一个纺锤状的大草垛。这也成了最富乡村韵味的景观,古诗中描绘为“斜阳草树”,就是指这种景观。有的解释为“斜阳映照下的草地与树林”,就没有“树与草垛”形象生动。我们在农村经常可以看到,树上草垛下部已被牛掏空,几头牛仰起脖子,扯下稻草来咀嚼,典型的田园风光。这可入诗入画的草垛,要堆好码好还离不了六尺长的扬叉。
当人们把捆好的稻草围着树干堆起一人高时,再增加高度,就得用上扬叉了。如果搭梯子靠人力一捆一捆往上爬,效率极低,还有摔下来的危险。这时一人在下面用扬叉把草捆举起来送到高处,一人在上面接着放妥绑好,既省力又安全。这一道工序,换别的什么工具都不好使。收割后的麦子、稻子暂不脱粒,码堆存放,也是用这把扬叉将其传送到一定位置,形成整齐漂亮、充满喜气的麦垛、谷垛。其他如蚕豆秆、豌豆蔓、红薯藤,几经折腾后,缠成一团,松软发泡,也只有在扬叉的钳制下,才能搬运自如。
打场时,扬叉把秸秆清走后,就该木锨露脸了。麦粒、豆粒和碎叶、断茎混杂在一起,铺在场上,要归拢成堆,专用工具就是木锨。木锨比扬叉稍显复杂,一根长木柄,前头安装一块长约一尺,宽约八寸,板型上翘的木板,就是一把巨形的铲子。铲地用的铁制的是铁锨,和木锨的区别仅仅就在制作材料上。
打场中,连枷负责脱粒,扬叉负责分开秸秆,木锨的作用最后体现出来。为了把饱满的粮食颗粒和碎叶杂梗分开,人们等到风来,就开始一锨一锨地把混杂物抛向空中,当一锨颗粒抛出去后,在空中形成一个弧形的扇面,每一细小的颗粒都在受风后飞出远近不同的距离,茎叶顺风飘得老远,粮食、土块就会在眼前纷纷坠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扬场”。干这种活儿比较费力,每锨都得铆足劲。一口气扬上两百斤,肯定会累出一身汗,这还不算什么,当残叶碎渣飞起,基本上都是被风吹得扑面而来。一般的农民又没有口罩、护目镜这些防护装备,灰头土脸自不必说,鼻孔、嗓子眼里全是灰尘,有时呛得人张不开嘴、睁不开眼。难怪农民干活,总会在头上、脖子上备一条毛巾。这种又累又脏的活儿,一般都由身强力壮、经验丰富的男子汉来承担。许多人说,看着眼前黄澄澄的粮食越积越厚,辛苦劳累都会置之度外,木锨带来的都是丰收的快乐。
今天,我们对年轻人说“老鼠拖木锨——大头在后头”,他们可能会疑惑,老鼠拖这玩意儿干啥,大头究竟有多大?你要说“狗咬刺猬——无处下口”,他可能明白,但你要说“木锨打刺猬”,他可能就要考虑半天。原因就在于,今天的人们,对这些农具太生疏了,只有民宿、乡村展览馆才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农具已晋升为道具了。
编辑:陈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