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传统的农耕生涯,春种秋收,最盼望的就是风调雨顺。在生产力很落后的时代,再勤劳也还要看老天爷的脸色,人们怕的是龙王,爱的是雨水。春天下雨了,文人的眼中全是“微雨燕双飞”、“楼台烟雨中”,而农民念叨的却是“春雨贵似油”。墒情也是机遇,许多活儿都得在雨中干,像插秧、栽红薯,雨中插的成活率就高些。雨中干活儿可不像诗中写的那样惬意,诗人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农民却说“麻风细雨湿衣裳,萝卜白菜吃家当”。雨润土地遍地绿,可雨浇周身也透心凉啊。弄不好感冒发烧,打针吃药。“栉风沐雨”、“顶风冒雨”、“风里来雨里去”,都含着一丝苦涩。“遮风挡雨”这一需求就摆到了农人的面前。
大自然既是朋友,也是对手,在古人能制造工具,能以毛皮、植物茎叶护体时,雨具也就随之出现了。大概是受到草叶、阔叶的启发,人们从单一的利用自然物开始,后经过选择、改造、加工,终于创造出了“蓑笠”这种雨具。
蓑衣
蓑,是用植物的茎叶编织成形,披在身上用以挡雨的一种雨具,在《诗经》中就出现了它的身影。《小雅·无羊》中唱道:“尔牧来思,何蓑何笠。”写的是牧羊人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的样子。制作蓑衣的原材料多是就地取材,在我们鄂西北地区,有山有水,有坡有田,材料比较丰富。农家用的最普通的是稻草编织的,把收割脱粒后的稻草整理好,喷水使之湿润,捶打使之柔软,一小绺一小绺在绳网上交错盘结起来。里面很光滑,草衣部分露在外面,大约三寸长一截一截相互覆盖。上部分一个大三角形,留出领口,可盖住双肩和胳膊;下半部分长方形,能盖住整个臀部。穿时把两根肩带挂在肩上,胸前把系带系上就妥了。一般的老农民都会编织,心灵手巧的还能根据使用者的身材制出长短、厚薄、胖瘦各种型号。
稻草蓑衣的优点是成本低,稻草自己收集的,几乎不用花钱。再者比较厚实,冬天刮风下雪时,顶得上一件棉衣。缺点是稻草吃水,下雨天穿上它,重量不断增加。农民有句歇后语“下雨披蓑衣,越拖越重”,就用这一现象比喻负债人的窘境。再就是稻草蓑衣使用寿命短,打湿后如不尽快晒干,一沤烂了就报废,一件稻草蓑衣一般也就用个两年三年。苏东坡在词中就曾告诉朋友“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可见苏东坡还是了解农村的。
有的地方盛产龙须草,这是编蓑衣的上好材料。龙须草叶茎细长,柔软又有韧性,比稻草高了一个档次。它可搓绳、编席、造纸,可算得上是经济作物,当年供销社是按斤收购,还被封为郧阳的三大宝之一。制一件蓑衣至少要五六斤龙须草,成本得花上三四元钱,所以当年谁家能有一件龙须草蓑衣,就能证明家境不错。我们生产队有一家有这样一件蓑衣,成了家里的招牌,下雨舍不得穿,怕淋雨后没有了崭新时的青白色漂亮。白天总是挂在大门外晒着,晚上赶紧收进去。我曾问他为啥不嫌麻烦,他说大儿子要找媳妇了,给过路人留个好印象,营造好名声。
蓑衣中的高档品,还排不上龙须草,而是纯正不掺杂的棕蓑衣。这不仅仅是因为材料稀缺,技术要求也高。棕榈树在我们这一带虽不算罕见,但这种植物一个月只抽一匹叶子,一年也只能割一次棕。如采割超过了生长速度,树就活不长了。割下来天然的棕就像一块粗布,横竖都是纤维,主要用来制棕绳。棕不怎么怕潮湿,所以是制粗缆绳、绷棕床的好原料。用整匹棕编织蓑衣的技术比较复杂,农家自己制作的很少见,县里棕床加工厂可以制作棕蓑衣,作为商品在供销社出售,一件得七八元钱。我下乡当知青时,家里就为我添置了这种装备,下雨干活儿在一群稻草蓑衣之间,有那么一点鹤立鸡群的感觉。这棕衣披在身上,御寒挡雨效果都不错,问题就是比草编的重很多,没打湿前就有十来斤,穿上它就像披挂上铠甲,人倒是威风凛凛,但总是舞扎不动,有点像木偶一样。
我们在西周的金文中发现了“蓑”字,像几束下垂的草茎,整个就是一件蓑衣的简笔画。几千年过去了,蓑衣仍然是那个老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斗笠
蓑衣解决了上半身淋雨的麻烦,保护脑袋的职责就由“笠”来承担了。笠肯定是受到荷叶的启发而出现的一种雨具,我们鄂西北地区都称为“斗笠”。常见的有两种,一种是用竹篾编成网格匀称的圆盖形。在外层和内层之间夹上一层笋壳,再把边锁紧就成了。为了戴着舒适,人们在紧挨头皮的地方动了不少脑筋,有的编一个小竹圈,松紧有度;有的缝一个布圈,软硬适中。在中间突起的部位,人们叫它“斗笠碗”,形象倒是形象,就是这“碗”底朝上倒扣在脑袋上,不装饭菜只装思想。江南地区产一种叶子又宽又长的箬竹,除了包粽子,用来制斗笠也是佳绝。其淡雅的青绿色,天然地带着浓浓的诗意,只可惜我们这里没有这种植物。还有一种是用竹篾编成骨架,糊上一层皮纸,再用桐油刷上几遍,晾干后就成了油斗笠。这种斗笠,外观漂亮、轻巧,散发出一股清香。特别是下雨时,雨水落在油纸上沙沙作响,甚是悦耳。但它也有缺点,一是太轻,一有风就乱飘,绑着带子也不行,还得腾出一只手扶着;二是油纸太薄,树枝一挂就破个洞,补都没法补。所以人们下地干活都舍不得用,雨中串门、走亲戚,或到河滩上放牛、水渠边看水才启用这“高档用品”。
在中国的西南地区,斗笠不仅具有工具的身份,而且开发出了装饰的功能。广西、云南少数民族地区,甚至整个越南都流行一种圆锥尖顶、个体较小的竹编斗笠,雨天防水,晴天遮阳。近些年在斗笠上涂上各种色彩,成为极富地方特色的旅游纪念品,大为畅销。这种斗笠也是舞台上的常见道具,一群姑娘,穿着筒裙,甩着长发,手持斗笠左摆右摇,傣族、壮族、高山族的竹林之风、椰林之韵扑面而来。当年一曲“我编斗笠送红军”,曾唱遍全国,大概就是斗笠舞的滥觞。
作为斗笠的近亲,还有更加大众化的草帽。草帽的原材料是麦秆,普通农家都得有几顶草帽。农家姑娘从小就跟着母亲学习编草帽辫子。麦子成熟后,妇女们直接到地里剪下符合标准的麦秆,把麦穗交给生产队,麦秆拿回家漂白洗净就可以动手了。
在乡下,姑娘们手巧不巧,会不会持家,这也是一条衡量标准。每年的端午节,对了亲的男方家里要给女方买袜子、手帕、花头绳、香皂等,未婚妻要为准女婿准备一双布草鞋,前面缀一朵红绒球,还有一顶亲手编织的新草帽。盘一顶草帽需几十米长的草辫,中间还不能断,这对姑娘就是一种考验。凡在准备礼物阶段的待嫁姑娘随身总有个布口袋,里面装着麦秆。人多的时候还不好意思拿出来,怕别人打趣,没人了赶紧编一段,月光下灯光下就是最佳工作时机,那一根根麦草在姑娘灵活的手指下跳动,编进去的都是对新生活的向往。
小伙子得到了新草帽,自然是非常珍惜,下雨舍不得戴,大太阳也怕晒黑了,出工时又不愿把草帽孤零零扔在家里,就钉上一根带子,把草帽背在背上,一会儿看看,一会儿摸摸,有时还要和别人比比,谁的帽辫平整、圈数多、颜色白,谁脸上就有光彩。这样一来,帽带就成了姑娘们展示才艺的袖珍舞台,各显神通。有的扯宽花边做帽带,有的用几股毛线编成绳带,有的挽出几个花结。到了婚龄而没有福气背上新草帽的小伙子,自然就觉得矮人一头。现在去看看六七十年代的宣传画,老农民清一色的白毛巾包头,青年农民几乎都是标配的一顶米黄色草帽,阔大的帽圈上或画的是向日葵图案,或写着“劳动模范”“突击队员”“铁姑娘”这些红色大字。我们上山下乡时,县知青办送给每人一顶新草帽,“扎根农村 永远革命”几个大字格外醒目。
蓑衣斗笠进入文学殿堂大概是在南北朝时期,随着玄学兴起,隐逸之风逐渐兴盛起来。隐士的领军人物首推严子陵,再就是隐士的楷模陶渊明。严子陵隐于江湖,垂钓水滨,将渔父和隐士的身份合二为一,启渔隐文化之先端,连李白、范仲淹这样有强烈济世志向的人都对他崇敬有加。于是许多归隐之人都扛起了钓竿,追逐着芦花,奔向了江边湖畔。为了遮风挡雨,也为了招摇过市,蓑笠就成了最合身、最中意的行头。
自从张志和的“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问世后,身在江湖或心在江湖的文人,就给蓑笠注入了多种文化内涵,蓑笠慢慢由避雨工具演变成避世工具,成了一种文化符号,成了志向、情怀的外在标签。乌纱紫袍就是庸俗的代表,而青笠绿蓑才是高洁的化身。看看唐诗宋词,多少人对蓑笠表现出赞赏、羡慕、向往,柳宗元写“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杜荀鹤写“纵有风波犹得睡,总无蓑笠始为贫”,陆游写“蓑笠今成泽畔翁,故将余力牧鸡豚”,王士祯写“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丝纶一寸钩”,影响最深远的还是苏轼的“一蓑烟雨任平生”。从蓑笠用途的转化、内涵的不断丰富、价值的不断提升,我们可以说是劳动、劳动人民创造了诗,创造了文化。
今天,我们出门仍然需要雨具,“晴带雨伞,饱带干粮”就是祖训,可今天的伞不只是用来避雨,五颜六色的绸布伞、油纸伞、太阳伞,不但装扮人、也装扮景,蓑衣的痕迹也渐渐消失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农用塑料薄膜走入农村,就宣告了蓑衣历史使命的终结。当年人们买上五尺塑料薄膜叠起一端,横穿一绳,绑在肩上,不透气不漏水,给干活儿的人减轻了不少的负担。再后来,出现简易的雨衣,两只长袖一套上,风雨不侵。现在材料更是多样化,有小孩上学穿的,把背书包的位置都安排好了。有骑电瓶车穿的,有旅行穿的,最简易的叠起来只有火柴盒大,张开可盖住全身。当然,喜欢钓鱼的有更先进的保暖雨衣。蓑笠翁也只能在古画中露面了。
身边用具反映时代变迁,此言不虚。
编辑:陈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