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山采药人

时间:2024-03-14 17:50 来源:十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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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6-喻斌

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七百里堵河,起源于神农架的千山万岭,在庸城南部大山里曲折盘绕,终于汇成了一条水深流急的大河。上游几百里的峡谷,沿河散落着几十块巴掌大的小坝子,就成了山里放排、伐木、打猎人的落脚之地。

木材、兽皮、桐油、生漆、药材、竹编都是走水路,源源不断地运出深山,沿河也形成了几个货物集散的水码头。几百年来,口外来的货商、土生土长的挑盐客、算命测字的先生,操着南腔北调,忙时从石板街上匆匆而过,闲时则半躺在茶馆的竹椅上,抱着水烟袋,云天雾地的摆龙门阵、拍古经儿。民国时,人们津津乐道的是王三盛发家史、熊光文拉杆子,穿插些胞哥切口、江湖暗语。上世纪六十年代后,公路通了,码头萧条了,再加上城乡都在破四旧,街头巷尾不能再讲朱团总占山为王、邓二姐路边拉客的故事了,朝天坪方七爷的逸事就成了茶余饭后的好话题。

方七爷何许人也?在堵河上放排的、打猎撵仗的老表们没有不知道的。因为他有独门绝技,谁有个跌打损伤、蛇咬虫蜇,或是无名毒疮,他一剂草药即刻就能见效,江湖上称他为“一把抓”。有人向他求教,他总是支支吾吾,说:“有狗屁的诀窍,不就是老人挂在嘴边上的‘打得满地爬,离不开巴陵麻;摔得顺地滚,离不得天花粉’,你们试试不就晓得了。”可别人试,就是不灵验。他给的药,总是一团稀烂的,用桐籽树叶包着,看不出有啥特别,也就是让人猜不透配方。人家问跟谁学的,他回答说自己试出来的。山里人厚道,病治好就谢天谢地了,人家不想说何必去刨根问底?这七爷给人扯草药从不收钱,山里人的答谢五花八门。有过年送一只腊猪蹄的,有送一双新布鞋的,还有送一顶手编草帽的;更有人许愿等七爷百年后让儿子为他披麻戴孝摔瓦盆,弥补他无儿无女的缺憾。

方七爷的来历没人说得清,听口音像四川人,平时话少,从偶尔露出的蛛丝马迹分析,他是在抗战时期流落到神农架的。挑过盐、伐过木、放过排,土改前在堵河边的方家院子落了户。因枪法好,还被编进民兵连,进山追剿过夜壶队。他是否真姓方还真不好说,方家院子的人就是因为他姓方,才收留了他。老话说“一笔写不出两个方”嘛。至于为啥称“七爷”,也说不清。他采药的手艺维持了不少人,在这一方天地中也算个人物。有一年,社会上搞起了清理阶级队伍,县里的革命小将想立功,来追查方七爷的历史。方家人异口同声说是本宗族的人。第二天因船出了事,淹死了两个小将,这事也就偃旗息鼓了。

方家院子前临河,后靠山,大大小小十几块平地,加起来也才二十几亩,养活了百十口人。村后一条深沟,七八里路的光景,曲曲弯弯,沟沟坎坎。沿途有些坡地,都是一把火烧过后,村民们一锄头一锄头刨出来的,种洋芋、包谷不用上肥。沟垴上豁然开朗,有一块几十亩的平地,人称朝天坪。早些年,有人进山烧炭,在这里搭起窝棚,埋锅造饭。匪患猖獗时,有几户干脆搬来安家,盖了好几栋石瓦房。农业合作社成立后,朝天坪的住户都下了山,住进了方家院子。方七爷却上了山,说无牵无挂,山上的活儿交给他算了。从此他很少下山,除了卖山货,买油换盐,轻易不离朝天坪。每年收包谷时,生产队男劳力一起拥进朝天坪,中午在七爷家做饭。他拿出野猪肉,竹笋干款待大家。社员们都说七爷就像个活神仙,就是缺个压寨夫人。如果不是求药,一般人也是无事不上朝天坪。

上世纪七十年代,各生产队都要办合作医疗,配上一名“赤脚医生”,大力推广中草药及针炙治病防病。方家院生产队就来给七爷做工作,让他出任这记工分的“赤脚医生”,反正平常这类活他也没少干。谁知这老头儿油盐不进,谁来也不松口。理由是快七十的人了,腿脚不灵了;再者还要到县里培训,自己不识字,认不得洋码字。最后表示能出力时不含糊,就是不要这名分,受不了管束。大家也只好作罢。

堵河上游的崇山峻岭,是一个巨大的天然药库,那一年四季不见曦月的幽深峡谷、云遮雾罩的百丈悬崖、人迹罕至的荒山老林,生长着各种珍稀植物。什么七叶一枝花、文王一支笔,大家只听说过却没见过,方七爷一谈起这些,话就多了起来。像驴头峡、鸡心岭、乌云顶,他熟悉得如同自家的后院,从他的嘴里,人们听到了不少神奇的故事。

悬崖采金钗,是他引为自豪的壮举。金钗学名叫石斛,现在人工栽培的都是普通品种,不值钱了。只有极少数稀有品种才是珍宝。财主家有几根金条不算稀奇,要是有几支金钗,那就了不得。听七爷说,一般的金钗药力并不大,最好的金钗,一定长在太阳晒不着,雨水淋不着的岩窝里的。这岩窝就是崖壁陷进去的地方,上面岩石像屋檐一样伸出来,下面必须是深潭,正好把阳光反射上来。这样的位置一般人发现不了,就是发现了也无法贴近,就是垂绳而下,也到不了岩窝深处。少数有经验的采药人是用飞爪抓取,一根细绳,一头拴一小铁钯,用力掷去,钩住金钗,连根拔出。练成这一手绝非易事,方七爷用的却是荡秋千的笨办法,腰上绑上棕绳,悬在半空中像钟摆一样晃悠,直到够着金钗。在百丈悬崖上荡秋千,简直就是玩命。这还不算惊险,传说凡有金钗处,必有飞鼠护钗。这飞鼠生有双翅,不像鸟的羽毛,而是齿状硬膜,专割绳索。它们以金钗为食,粪便称五灵脂,同样名贵。见到有人采钗,就会拼命护食,伸翅割绳。采钗人只有在绳上穿上竹筒,以防袭击。有人问七爷,如此凶险之举,怎不结伴而为,好相互照应?七爷说这是行内规矩,主要是怕同行生隙。所以采药人大都是独行侠,哪座山有什么药,哪里有险路,哪里有穿山洞,都是高度机密,互不相授,也互不打听,各凭各的本事挣钱。至于说起飞鼠割绳,七爷既没否定,也没肯定。他家墙上挂着几盘棕绳,但未见有竹套筒。他珍藏的金钗,却是方便了许多人,哪家孩子发烧,到他家借支金钗熬水退烧,立见奇效。只是过后要原钗归还,据说他采的钗煎服多次而药效不减。

竹林夺麝香,让大家见识到了方七爷的胆大。一天中午,社员们在朝天坪下的坡地薅包谷草,突然沟对面的竹林里传出一阵低沉的豹吼,接着又是几声獐子的哀嚎。山里人都知道,是獐子被金钱豹逮住了。大家正在东张西望,七爷放下锄头,拎着柴刀来给队长请假,说好事来了,要进竹林去探个究竟。队长怕出意外,叫两个小伙子陪他去,他说人多了反而坏事,就一人迎着叫声奔去。

在中医药之中,许多野生动物的器官都可入药,像虎骨、豹骨、熊胆、鹿茸都珍奇无比,麝香更是久负盛名的良药。老猎人都知道,孕妇最忌麝香,一闻胎儿就难保了。这一常识野兽也懂,怀孕的母豹遇到了獐子,再饥饿也不轻易下口,而是慢慢追赶,以吼声恐吓。獐子也知道自己的麝香值钱,一到生死关头,先破坏掉自己的分泌腺,让对手捞不到好处。母豹就等獐子把肚脐处的麝香都搞完了,再张开血盆大口。公豹虽不担心保胎,但也不喜这浓香味,会先咬掉腺体,埋入土中再进餐。有经验的采药人如见到一堆獐子毛,就会耐心地在四周寻找,一旦发现丢弃的麝香,就算发了一笔意外之财。

眼看七爷一人进了竹林,大家远远盯着,大气都不敢出,竹林里死一般寂静。大约一顿饭功夫,七爷终于出现了,衣服多了几处破洞,头上顶了个竹枝编的帽圈。大家一下子全围上去,七爷笑笑说:“山神爷保佑,到手了,足足二两多,能卖七八十块钱。今天又耽误了劳动,又让大家担心,这货就充公了。我负责保管,以后谁家需要,直接来拿。

他是如何从豹口里搞到麝香的,谁都说不清,可七爷的承诺却一一兑现了。大人生疮,小孩破皮,他都用麝香敷上。第二年秋天,会计的老婆上山捡板栗,被黑熊把脸挖了个洞,他把整包麝香都给了会计,只半个月伤口就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

有一次,七爷在石缝里发现了一株九连子,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宝贝。说来也怪,这玩意儿的根茎入药,一主根下去,隔四五寸结一个小疙瘩,形状象土豆,不多不少,正好结九个。叶子好认,象一个箭头,叶柄后开叉,象燕子尾巴。难处就是专在石缝中扎根,有土的地方不长。如没有趁手的工具,你只能干望两眼。七爷可不能让机会白白浪费,专门买了一把十字镐,就和这九连子拼上了。半个月时间,只刨了尺把深。会计知道后,搞了两个雷管两筒炸药送来,他却坚决不收。但他不说是三治工地需要,而是推辞说一炸药就不灵了。人们心里明白,七爷分得清公和私呢。

一九七三年冬天,天寒地冻。河里无船,路上无人,人们都窝在家里,吊锅里煮着腊猪蹄,烤着疙瘩火。正巧贫协主任的媳妇要分娩了,肚子痛了一天。天黑时,好不容易孩子生下来,可流血不止。村里赤脚医生是个初中毕业不久的小姑娘,慌得六神无主,只说快往县医院送,人撑不到天亮。冰天雪地,黑灯瞎火,离县城二百七十里,真比登天还难。生产队长带上几个人,拿着手电筒,上朝天坪找方七爷。从村里到朝天坪,路虽不远,但中间有一道石梁,叫鲶鱼背,长年阴沁长满青苔,人们在这三丈宽的岩面上凿出一排碗大的石窝,算是一条路。晴天没事,一到雨雪天,这里就是一道鬼门关。救人要紧,一伙人半夜来到鲶鱼背,又吹芒筒又敲锣,终于把七爷惊动了,跑到石梁边和队长搭上了腔。七爷二话没说,叫他们生上火,在原地等着,自己一人进了林子。

治妇女血崩有一味特效药,叫红白二元,这药怪就怪在根上两个圆球,一个红色,一个白色,多生长在潮湿阴凉的竹林里。这药鲜用最好,干用就差把火。七爷发现红白二元后,做上记号,用乱草盖上,用时现挖,这回就派上用场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垭子摸去,凭记忆找到了那株仙草,连滚带爬出溜下山,将几味药配好,装入小布袋,拿采金钗的棕绳,隔着石梁将救命药抛给生产队长。母子得救了,过年时,贫协主任领着全家拿着鞭炮上了朝天坪给七爷拜年,趴在地上磕了九个响头,对天发誓,新生儿将来给七爷养老送终,披麻戴孝。

八三年,七爷寿终正寝了。出棺时,全村人都来了,刚满十岁的小家伙坐在棺材上,顶着瓦盆,地上黑压压跪了一片,大家都在念着七爷的好。

又过了多少年,人们还经常念叨七爷的事。只不过添油加醋,丰富了许多情节。有人说他曾在驴头峡的岩洞里得到过天书,有人反驳说七爷根本就不识字,那人说天书没有字,尽是画,一看就懂。有人说七爷曾是贺龙部下的军医,长征掉队了,怕敌人迫害,躲进了神农架。也有人说是李宗仁的部下,抗日时队伍打散,流浪到堵河一带。都说得有鼻子有眼,就是没有什么证据。

七爷是个传奇,从哪来到哪去,都不重要。他一生行善积德,人们口口相传,就是给他立的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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