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的回忆

时间:2024-02-06 17:08 来源:十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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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6-喻斌

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我从小就特别偏爱甜食,不抽烟、不贪酒,就是离不开糖。别人动手写作,常常会点一支烟、或泡一杯茶,我却是抓一把碎冰糖,冥思苦想时嘴里“咯嘣咯嘣”一嚼,也可起到提神作用。家里人担心这习惯影响健康,埋怨我一大把年纪还管不住嘴,几次体检,血糖还算正常,所以也未强行干预。有人聊天时怀疑我体内是否缺少某种元素,我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从小形成的一种心理依赖、一种渴求的记忆定势。

虽有部分人偏好榴莲、臭豆腐这样的异味,但人们共同喜爱的美味应是甜味。试看不论是通俗的俚曲、还是文雅的诗歌,都把幸福的生活比喻为“日子甜”,把艰难的时光叫“苦日子”。日常生活中,甜的感受主要来源于糖,含糖量高的就格外受欢迎。有人说糖总没盐重要,糖不吃没事,盐不吃就没劲。这话倒也没错,问题是糖比盐稀缺、价格高,获取糖比买盐困难。我们常听老人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多”,但没有谁说“我吃的糖比你吃的米多”。

对糖的喜爱,小孩比成年人表现强烈。大人的许多欲望是不好表露的,要讲礼仪、顾颜面,小孩的一些欲望又是源于大人不经意的诱导。父母总是对孩子说:“听话,给你买糖吃。”一九五八年流行一首歌,是对唱形式:“哎,你说,什么东西它最甜?自古俗语说得好,蜂蜜和冰糖它最甜。哎哟,你说得不对了,蜂蜜和冰糖怎么比得上,人民公社生活甜。”小孩子似懂非懂,只是记住了“蜂蜜和冰糖”。当这两样东西都难以见到时,骨子里就埋下了深深的渴望。你看小孩子进了商店,总会在糖果柜台前徘徊不去,看到别人嘴里含颗糖,不自由主地咽口水。越是不容易得到的,就越是挂在心上。1950年代出生的人,差不多都有关于糖的苦涩记忆和故事。

我的童年时代家境还可以,父母双职工,吃糖并不困难。从开始学习识字,就有附加条件了。母亲带我出门,见到标语、对联、门牌,总要教我认几个字。回家考核,记住了就奖励一颗糖。尝到认字的甜头了,一上街就缠着母亲要学字。叔叔阿姨都夸我这么小就爱学习,其实都是糖果的魅力。后来我用这招训练我的孩子,却一点儿都不灵。

进入1960年代,糖的身价就不断抬高了。成了小学生的我,没有了认字的福利,只好自力更生了。那时商店里水果糖蚕豆大小,晶莹透亮,一张彩纸包着,两头拧成麻花状。一分钱一颗,可孩子们哪来的零花钱呢?就算运气好捡到了一枚硬币,那要交给老师的,可不敢去换糖。谁要有了一颗糖,往往在衣袋里捂几天,在班上炫耀个遍还舍不得进嘴。大方的同学手里的糖块允许大家都来舔一下,有时抿了一半了,又吐出来包上,这样多享受几次。无用的包糖纸也会捋平了夹在书里,不时拿出来闻闻,回味已消失很久了的感觉。

当年农村盛行搞“小秋收”,许多山货都可以变钱。旧报纸、牙膏皮价钱好但老百姓家没有。挖红根、拾桐籽是大人的专利,轮不到小孩子。留给我们的都是仨瓜俩枣的小买卖,首选是卖桃仁杏仁,人们吃完桃杏把核随口一吐,我们捡来放进书包,攒多了就砸开剥出小仁晒干了卖。多次操作摸出了经验,找一破砖头,用铁钉掏出个小槽。桃核放进去不用手扶着,一石头下去,硬壳开裂,取出桃仁,还不伤手。一个暑假搞个两三斤,换上点硬通货,再进小卖部腰板就直了。其次是挖“三步跳”,药名叫半夏,荒草坡上很少。用小铲子撬出来,拇指大小一个,白色茎球,好几毛钱一斤。为了吃到糖,那时的孩子们又动脑又动手,远远超过今天搞的“社会实践”。

1960年代后期,商店几乎没有糖可供应了,什么都要票的特殊时期,糖票最难搞。按规定一是保证病人,凭药单子给半斤糖票。二是鼓励农民卖鸡蛋,每斤鸡蛋奖二两糖票。但还是有不少人消费不起,转手又用糖票换两角钱。那些急需买糖的人,就蹲在供销社或药铺门口守株待兔。运气好的话,一天可凑够一斤糖票。有这般耐心的人可不是自己嘴馋,大多是要去老丈人家。我们乡里的规矩,女婿上门少不了两斤糖。所以农村恭喜别人生了女儿,就说添了个“糖罐”。

为什么突然就没有糖了,也没有人来解释。我们老师倒是提到过:一怪美国,古巴运糖的船被他们挡住了;二怪苏修卡我们的脖子,糖肉鸡蛋都要抵债。还说他们刁得很,苹果、鸡蛋用竹圈套着量,大了小了都不合格。又讲中国人硬气,他们不要的我们也不要,倒进黑龙江喂鱼,他们晚上又去捞。

大人想吃点甜的换换口味,主要靠糖精——一种白色的结晶体,这玩意不要票,一小撮就能化一大杯甜水。再者做米酒,糯米蒸熟晾冷后,拌上酒曲,几天就酿好了,甜香扑鼻。如不成功,发酸了,就要靠糖精帮忙。小孩子也发现了新大陆,卫生院卖的宝塔糖,一种粉红色圆椎体有螺纹的打虫药,虽甜中带苦,但聊胜于无,当然买得起的人并不多。

在真糖难求的情况下,我们就去寻找替代品,一切有甜味、能进嘴的东西都在网罗之列。树上的枣、梨、桃是有主的,风险极大。味道好、易得手的就是包谷杆子,农家孩子都知道,包谷地里总有一些不结穗的“公杆”,表皮紫红色,去掉叶子就和甘蔗差不多,汁多味甜。因为不长包谷还占肥料,所以可以去砍来吃。我们放学后就一窝蜂地钻进地里找寻,多少都会有所斩获,然后你扛在肩上,我插在裤带上,跑到河边大快朵颐。最易得手的是白茅草根,路边田埂黄泥地随处可见,刨出一截白白胖胖的草根,嚼出微甜的汁水,然后“呸”的一声,把渣吐出老远。

还有一种野草,宽叶,形状像地黄,放牛娃们称为“蜂糖罐”,黄色小花的花心里总有芝麻大的一滴液体,略有甜味。我们趴在草丛里,用一根细竹签像探针一样蘸出来,小心翼翼地送到舌尖上,然后翻身仰卧,闭上双眼,细细品味。味道最好的是一种土名叫“岩芭子”的野果,比火棘果、山楂都好,可以和刺泡儿媲美,也不知学名叫什么。一根长长的藤茎,顺土坡延伸,隔几节就结一个小果子,外形象草莓,红红的半露地面,味道好极了。风险就是叶下常有毒蛇栖息,但这也挡不住我们搜寻的目光。

孩子们只能搞这些“过家家”似的小把戏,大人自有门道。物资匮乏时期,勤劳且灵活的人家,总能尽量把窘迫的日子过出滋味来。我二伯父就善于谋划经营,总能自制些可口的东西,几个侄儿没事就往他屋里钻。

伯父家屋檐下悬挂着八个蜂箱,养蜜蜂不会被割“尾巴”,所以每年有十多斤蜂蜜。他有一手收蜂的绝活,春天蜂群里诞生了新蜂王,就带领部分工蜂另寻新巢。伯父一听到空中嗡嗡响,就知道蜂群来了。赶紧戴上旧草帽,拿上抹了糖水的筛子追上去。一边撒土,一边“蜂王落,蜂王落”的念念有辞。用不了半小时,一大团蜜蜂都聚集到筛子上,再把它们引进新巢,就等着秋天割蜜了。二伯父房前屋后种着麦冬、白芍、生地这些药材,两棵大木瓜树的果子一大半晒干了卖给供销社,留下一点切成薄片,用蜂蜜一浸泡,简直是人间美味。

在粮食紧张的那几年,只听说没见过高档的麦芽糖、包谷糖,红薯糖倒是时有接触,二伯父每年都要熬红薯糖,都记得喊我们几个侄儿去解馋。晚饭后,红薯洗净下锅,灶里填满花栗树柴,火光熊熊,锅里翻花大浪,我们则围在锅沿边闻香气。熬糖不但费柴,也费时间。先从红薯里把糖分煮出来,变成糖稀,再把水分熬干,成为粘稠的糊状。看我们眼皮直打架,二妈就让我们先去睡,等我们睁开眼时,红薯糖已盛进瓦盆了。二伯拿一双筷子夹出一团,扯出丝来像织毛衣一样反复缠绕,直到紫红色呈透明的白色,才送入口中。

不掺其他而吃纯净的糖浆太奢侈了,人们一般是用红薯糖加工炒包谷花、米花或芝麻,装在密封的坛子里过年招待客人。二伯家熬糖完成后,第二天就是制作包谷花糖了,晒好了的包谷粒下锅,不停地翻炒。火候到了,开始炸花了,就叫我们站在锅台边大声笑闹。据说笑声越大,炸开的花越多。我们一起“哈哈”地傻笑。满锅“砰砰啪啪”炸个不停,蹦的遍地都是。红薯糖加热熔化后,包谷花也趁热入锅搅拌,再捏成一个个拳头大小的球形糖团,就大功告成了。我们这首批食客,顾不上烫嘴,啃得双手粘糊糊,包谷花的碎片满脸都是,真是从嘴里一直甜到肚子里。

1980年代初,有一部电影《甜蜜的事业》,情节忘得差不多了,但插曲印象深刻。“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啰喂,甜蜜的歌儿飞满天啰喂……我们的明天比蜜甜。”当时就想,等到人人都有糖吃的时候,那就真是“生活比蜜甜”了。几十年过去了,我也退休了,每到过年,我都自告奋勇地去办年货,一见到花花绿绿的糖果柜还是忍不住眼睛发亮。当年颇能让人惊喜的“大白兔”“双喜”,都懒得看一眼,什么酒心巧克力,酥心奶糖,还有什么菠萝味的、草莓味的、水蜜桃味的、榴莲味的,直让你挑花眼。家里糖果盘里总是新的压陈的。小朋友们来了,从不拿正眼瞧,他们选的标准是看造型,什么小猪佩奇样的、什么小马宝莉样的、熊大熊二样的,反正我辈是落伍了。

前几天又去小商品市场开眼界,突然在各地特产区发现了阔别多年的红薯糖粘包谷花,每个都套了个袋子,甚是精致。久别重逢的惊喜,让我顾不得斯文雅观,抓起一个就啃。不对,不是当年的味。怎么了?红薯变种了?人的味蕾退化了?静思片刻,哦,是时代变了。

过去的“甜蜜”只存在于记忆库里,于是写下了这段“甜蜜”的记忆。注意,可不是甜蜜的“记忆”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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