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耀计的麻将人生(中)

时间:2024-04-25 17:41 来源:十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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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6-喻斌

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上世纪四十年代,麻将已开始风靡全国,特别兴盛于政界、军界、商界。成为上流社会的新宠后,更是身价倍增,就好比名媛手上的名包,贵妇手上的绢扇。其消遣娱乐功能和社交联络功能两翼齐飞,使之稳居娱乐项目中的首席。政府宴请前后要有牌局,生意洽谈要有牌局,艺术沙龙更少不了牌局,名流联谊也主要靠牌局。以致官场总结上得了台面的人四大特色:一口京腔,两句二黄,三步华尔兹,四圈麻将。在这样的文化时尚氛围中,蔡耀计自然也算得上是个人才。

蔡耀计毕竟是个本分人,打牌凭真本事,歪门斜道可以说都精通,可从不染指。他劝刘营长别在自己管辖的圈子里打,赢了人家都说看长官的面子,输了长官又没面子。要打,两人换上便衣,到会馆、夜总会那样的地方去玩。有天晚上从戏院子回来,闲聊扯起了卖榨菜的营生,他想起半年前关在同一间房里的劳工难友。刘营长轻描淡写地说:“大半都死球了。”耀计接着问:“连长不是答应修完工事就放回去吗?”营长说:“放回去?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正在火急火燎的当口,路上撵都撵不到人,手里现成的能放?再说放了,不几天还不是要被征兵队拉走,何必多此一举。都送前线补缺了。那一仗,从宣化店一直打过荆紫关,如多老兵油子都陪进去了,何况这些生瓜蛋子,都填进战壕了。”

蔡耀计这才后怕起来,得亏自己命大呀,要不是那张红中,要不是阴差阳错地喊一声,自己这小命说不定也丢进战壕的土堆下了。他忽然又想起老爷子在世时劝他学门立身的手艺,说是“艺不压身”,还讲了个“鸡鸣狗盗”的故事,他似信非信,当时还嘀咕说,学鸡叫狗爬算什么手艺?这回的一波三折,就是麻将手艺救了一命啦。真想把名字改成“蔡红中”,“艺不压身,艺不压身”,要牢记这句话,还要传给子孙后代。

战火越烧越猛,仗也越打越大,队伍也时常开拔。今天往东跑几百里,说是挡刘邓;明天往西跑几天,又说是堵陈赓。蔡耀计想,反正我也认不得谁是张三谁是李四,当过乡下货郎的还怕跑路?跑着跑着,刘营长跑成了刘团长,有人打趣蔡耀计,应该跟着混个副官才对,顺口就喊起“蔡副官”来了。团长是提升了,可前线的消息总是丧气。不是说李仙洲长官被俘了,就是说张灵甫师长蹬腿了,再不就是王耀武司令垮杆了。团长们隔几天就被叫去训话,这一来蔡耀计们倒清闲了,这些人又不给我们发饷,死也好活也罢,和我关系不大,只是牌局倒是少了许多。

一九四七年底,各地守军逐渐收缩到了襄阳附近,刘团长所部就扎在城门外一小山坡上,没事就进城逛去。大城市自然不同,街道宽些,商铺也多些,晚上店门口不挂灯笼,而是电灯整夜亮着,一闪一闪地眨眼睛不说,还总在换颜色,跟川剧中的变脸似的。

襄阳大商号不少,山陕会馆、江浙会馆,一个比一个气派,电影院、茶楼、戏院子每条街上都有,拉洋片的、捏糖人的、打卦算命的满街转。打牌的地方又亮又宽敞,电扇呼呼地转着,不像石花街,在房梁上吊块床单,用绳子扯着扇风。

有一天,蔡耀计和刘团长换上纺绸长衫,到一娱乐大世界的豪华雅间里打牌,一位田老板对他俩发生了兴趣。反复讲二人一脸善缘靠得住,印堂发亮最近有财运,要交往一番,结个朋友。刘团长哼哼哈哈地应酬着,散场时,田老板递上名片,邀请改日到寒舍切磋牌艺。看来也并无恶意,刘团长就一口应酬下来。

第二天,二人穿戴整齐,提盒点心,按地址登门拜访,客厅礼毕,延入牌室,这可让二人开了眼。落地花窗,天鹅绒帘子,顶上水晶灯闪闪发亮。屋角花架摆着绿植,博古架上一排古董,西洋座钟五尺多高,地毯一踩一个窝,高背皮椅,配着雕花小茶几。落座后,田老板开门见山,说自己平生爱交豪侠之士,看蔡老板打牌,收放自如,不赢大胡,不输小节,有高士之风;刘老板大开大阖,胸中跑马,似燕赵猛士。再一细想,这种局势,哪有智者云游这斧钺之地?想必两位定是军中人物,故倾心结纳。刘团长也直爽,毫不隐瞒,承认在军中供职,但说走就走,恐怕帮不上什么忙。田老板说:“琐事不敢劳驾,一是仰仗一下军威,改天穿上军装来府上小酌一杯,足可使那些小鬼不敢上门敲诈;二者,如有什么消息,提前透个气,早一天就不一样。”刘团长胸脯一拍:“痛快,对我脾气,这朋友交了。”

这时田老板取出腰间一串钥匙,打开一紫檀木盒,“哗”的一声,一副麻将摊到桌上。二人看傻了眼,一块块通体白润,宝光内涵。田老板轻声道:“象牙的。”当年最豪华的也就是骨牌了,用牛骨磨成,因厚度不够,每张牌背面还镶上一块竹板。纯象牙做的麻将牌,听都没听说过。上手摸摸,细腻得像小孩皮肤,真是一种别样的感觉。

大家一边打牌,一边欣赏手中的稀奇物。田老板说:“这是抗战初从一位逃难的商人手中换来的,整整用了十条大黄鱼。最后,田老板吐了真言,如今中原正逐鹿,想换成硬通货,请两位老总帮忙物色接盘的,如生意成功,定有重谢。刘团长连连点头:“尽力,尽力。”

回来二人就嘀咕上了,真是好东西。可这年头,有家底的人都在想后路,兑黄金、换美元,谁有心意置办这类东西?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穿,跑路时还是个累赘。再说他们认识的顶多是个师长,可能也没这大的胃口。但那副牌真让人心动啊,就看老天爷能不能赏脸,赐给一个良机。

机会果然来了,一九四八年刚过年,康司令到任了。这人高调得很,今天视察,明天训话。说自古铁打的襄阳,连关云长都攻不下来,我们有飞机大炮,还怕什么?又讲城防要调整,工事要加固,他带来的布防图是总裁审定的,哪座山上架几挺机枪,蒋总裁都有交待。军民人等,严格执行,谁也别打马虎眼。果然是雷厉风行,城外民房一排排推倒了,要扫清射界。开阔地的树林砍完了,新掘了几条丈把深的沟,灌满了水,城外每个山头都重兵把守。一时间,城里城外,山上山下,尘土飞扬,人喊马叫,把大战之前的紧张气氛渲染到了极点。

刘团长个把月没摸过牌了,每天钉在自己防区内督促修工事。一天,田老板突然造访。二人茶罢,田老板道明来意,他家祖坟正在刘团长防区内,老远看到坟前插了标杆,似乎要动土。这祖坟关乎家运,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找团长求助。他也知道军务不是儿戏,有阻挡拆房子的人被抓了,还贴了告示。他愿拿那副象牙麻将作打点,希望保住祖坟。刘团长面呈难色,说这康司令可不好敷衍,布防图上每一个点都是蒋委员长用笔画上去的,弄不好就是欺君之罪,掉脑袋的事。田老板只求团长相助,刘团长半推半就地应承下来。

刘团长带着蔡耀计到田家祖坟处反复勘察,坟茔甚是齐整,一米多高的石碑、宽大的祭台,如控制山下大道,这个点正合适。转了几圈,蔡耀计还真想了个点子,用土先把坟盖起来,在拜台前用沙包堆出个一人高的掩体,留上观察窗,顶上伪装起来,一左一右挖两条战壕,头上修上真地堡。一虚二实,增强了火力,保住了中间。修完请上级验收,还被夸了几句。刘团长兴颠颠地告诉田老板,说事已办妥,添油加醋地说磨了多少嘴皮子,求了多少人,打通了多少关节,欠了多少人情。又说要不是封锁区不准进,一定要田老板亲自去看看。又安慰说,康司令说了,从河南过来的是小股部队,打不进城来,等这一阵一过,你去把土一刨开,碑石一洗,保证原式原样。田老板连连拱手称谢,最后捧出紫檀木匣说:“我只领团长大人你的情,不管你花了多少银子,我只有这一物相谢。”就这样,象牙麻将到手了。从此,蔡耀计就再也没离开过牛皮公文包,白天背在身上,晚上枕着睡觉。两人只有在无人的时候,摸出一两张来把玩把玩。

七月,解放军开始攻城了,四面八方多路突进,防御阵地每天都在减少,包围圈越来越小。刘团长是老兵,知道城是守不住了,不等半月,不是挨枪子就是当俘虏,开溜是唯一的出路。他和蔡耀计谋划一番,看能从哪里闯过封锁线,跳出包围圈。在他们阵地正前方,两个山头之间夹着一溜农田,种的棉花已半人高了。怕踩坏庄稼,这里没设栅栏,但两边山头的机枪可把这一通道封死。白天,他们用望远镜反复观察这一山口,哪里有洼,哪里有坎,都牢记在心。巡逻队走的那条田埂更是看了又看,只有这里才没有地雷。

等到天黑,二人换上便衣,蔡耀计挎上装象牙麻将的布袋,人不知鬼不觉的爬过了铁丝网,到了那五六十米宽的开阔地带,他们听一会儿爬一会儿,爬一会儿停一会儿。地面黑乎乎一团,当空中炮弹掠过或山腰上炸弹爆炸时,才有一点亮光。好不容易爬进了棉田,可以借两尺高棉枝掩护弯腰前行了,再有一百米过了这山垭子就算闯过鬼门关了。突然在一串炮弹的火光中,蔡耀计看到后面好像跟上来一伙人,刘团长说,可别跟他们混到一起了。我们赌一把,跑过去命大,打死算球了。狂吸一口气:“冲。”两人一纵身,飞奔而去。两边山头的机枪一起响了,他们什么都不管了,一口气跑了半里路,躺到一棵大松树下喘粗气。刘团长去摸水壶,不知啥时候丢了。耀计也在腰上摸一下,布袋不在了。这一下两人都像挨了一闷棍,忙了几个月,说丢就丢了。两人捶胸顿足,如丧考妣,怪老天爷不保佑。耀计转身要回去找,刘团长说:“刚捡了一条命,再入生死地,不值得。”蔡耀计说:“大概丢在我们起身跑的地方,记得我当时紧了一下腰带,横直不过半里路,你等我,天亮前没回来就是完蛋了。”刘团长点点头:“行,我就在这棵树下等你。”

蔡耀计躬着腰,顺原路摸回去,在那个土坑边,果然找到了挂在棉花杆上的布袋。他一兴奋,忘了正处在机枪口下,背起布袋就往回跑。“哒哒哒”一梭子子弹跟着扫了过来,快出棉田了,谁在背后拍了一掌,蔡耀计一跟头栽进草窝里。等他一步步爬到大松树下,哪里还有刘团长的影子。喊也不敢喊,天大的事以后再说,先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要紧。

天大亮后,蔡耀计躲进了江边芦苇丛,放眼望去,大路小路,不是部队,就是抬担架、送给养的民工。他庆幸自己走得早,等总攻一开始,岗哨一布,能往哪里跑?他下意识将手伸进布袋摸摸,猛地一愣,抽出一看,手指间夹着一只“红中”,“中”字的中间,有指头大的一个黑斑,闻一闻,一股烧骨头的糊味。原来昨夜背后挨的那一枪,是这“红中”为他挡了子弹。

又是“红中”,蔡耀计喃喃念叨:这可是我的救命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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