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耀计的麻将人生(上)

时间:2024-04-18 17:34 来源:十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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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6-喻斌

作者 喻斌(汉江师范学院教授)

太阳正当顶时,瘦小的蔡耀计挑着一担竹篓,汗流浃背地爬上了山顶,在一棵大树下放下担子,一屁股坐在大青石上喘粗气。山下的长江,细得像一根麻绳,静静地躺在峡谷里,半山腰的石板房,象一个个小盒子散落在林间。蔡耀计摘下草帽扇着风,看看前面的岔路口,思考着该选哪条路。

天刚亮时,在小店里过的早,这座山整整爬了一上午。自从从娘肚子里出来,都没受过这样的罪,要不是兵荒马乱、天灾人祸,这时辰正在茶馆里抱着茶壶,躺在竹椅上听下江佬摆龙门阵。

蔡耀计是涪陵人,在城里也算是一个小康人家。涪陵榨菜在巴拿马博览会上出名后,这个水码头就日益繁荣起来。

蔡家临街的三间商铺,就紧挨着榨菜大王邱寿安的酱园,原来卖些日用百货,不温不火,风平浪静。民国初年,专营榨菜运销的“道生恒”商号在上海开张后,大批客商来涪陵办货。饭店客满,旅馆客满,货源紧张时,商人们往往一等就十天半月,闲得无聊,就三五成群在街边大树下打牌。

四川当时兴打长牌,又叫戳子牌,窄长的牌叶子,随身带着,随地都能摆局。蔡老板在牌局边看热闹,听江浙商人说长牌不如麻将好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蔡老板把金陵、上海、苏杭二州麻将行情摸清后,果断转向,把日杂店改成麻将厅。油漆方桌,藤编圈椅,茶、烟、糕点一应齐全。开张后,生意一直兴隆不衰。

蔡家公子出世那年,辛酉属鸡,加上孩子又小,蔡老板顺嘴起了个乳名叫“幺鸡”,后来上学,先生给写成耀计,这就成了大号。耀计从小在牌桌边长大,读书不咋样,牌术是无师自通。只是蔡老板家教严,不准孩子上桌,可麻将的一百多张牌,从小就在耀计心中撒下了种子。有一年,邱家酱园重庆分店、宜昌分店的掌柜回涪陵过年,中午团罢年仨兄弟约着到蔡家玩牌。蔡老板酒喝多了陪不了客,破例让十五岁的耀计凑个人数,陪几位长辈过下瘾。邱家三兄弟每人二十块大洋,齐刷刷摆在小茶案上,还说不赢小孩的钱。到上灯时分,六十个大洋都挪到耀计的面前。散局时,耀计用红纸封装好银钱,恭恭敬敬递给三位叔叔,大人都说牌局无大小,输了就结账。耀计说,打牌的钱我收过了,这是晚辈给长辈拜年的礼金,你们收下,明天我就不亲自来府上磕头了。几人尽欢而去,这事也传到了镇上。见耀计有一网打尽的战绩,送了他个外号叫“铁罩笠”。几年的浸染,耀计不但把四川、两广、江浙、云贵各地的玩法弄得一清二楚,就是江湖上胞哥丐帮的暗语、切口,相互通气点眼的手势、唇语都了然于心。有这样一个少掌柜的,蔡家麻将馆很少发生纠纷,名声一直不错。

耀计十八岁这年,大片国土沦陷,南京失守,国民政府迁往重庆。逃国难的人蜂拥入川,流氓地痞、溃兵散匪也四处流窜。涪陵大街上简直人满为患。一天,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一伙人在牌场上动起了手,桌椅都砸了,还伤了人。蔡老板急着找来警察,带走了几个人。这就惹祸了,深更半夜,一把火把三间门面房,连带厢房、后厅烧得灰飞烟灭。一个热热闹闹的家一夜间消失了,只剩下耀计一人站在寒风中颤抖。

为了帮邻居一把,邱家三掌柜把耀计带到宜昌“荣生昌”分号,以收徒为名让他安顿下来。抗战期间,经济凋弊、民生艰难,生意难做。为了不吃闲饭,蔡耀计找东家商量,要挑货郎担下乡,月初在柜上赁货,卖完了回来结账。他把根据地定在船码头上,见大客轮靠不了岸,停在江心,许多卖零食的划着小船靠近船帮卖货。他也找了个合伙的,一只小划子,一个卖柑橘,一个卖榨菜。他们和船舷边的顾客讲好后将一根绳了抛上去,篮子装上货,顾客提上去,把钱装在篮子里放下,一桩生意就完成了。为了引人注目,他把“荣生昌”三个大字刷在油纸伞上,出港时撑开,就是漂在江上移动的广告。

日本投降后,滞留川中的各地公私职员、流亡难民纷纷还乡,重庆、万县、奉节沿江的城镇渐渐平静下来。耀计在码头上得知,从四川回故乡的人,多会念及川东的脐橙、榨菜,认为再无这口福了,也是个遗憾。他就动起了脑筋,沿长江水运方便,没啥搞头,“道生恒”早把这一线市场打开了。但汉江一线还未开辟,汉中旬阳、安康、襄阳也大有可为,于是沿古盐道去探探深浅。山高路远,不能贪心,他挑六十斤榨菜,准备穿神农架,入堵河,到秦巴一带碰碰运气。

蔡耀计在黄楝树下歇干了汗,掏出火烧馍啃了几口,琢磨着往哪里去。如向东,可抵房县、老河口;向西,经镇坪可达安康。好像路都不好走,也都有商机。他不停地搓着双手,拿不定主意。突然,上衣口袋里一个硬邦邦的小疙瘩硌了一下手,“有了,请老天爷裁决”。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枚骰子,在嘴上哈了一口气,往上一抛。骰子顺路滚了丈把远,来了个三点朝上。路线就定了下来,命运也给定了下来。

在房县西关跑了两家商号,掌柜一尝,极有兴趣。虽说竹房之地家家会腌酸菜,可这爽口的涪陵榨菜却很少有人知道,加上价格便宜,一些盐都买不起的山民,弄上一小碟榨菜,也能解无味之围。老板说好每个月销三百斤,耀计一盘算,请上三个挑夫,来回半个月还是有赚头。没想到首战就见收,心里高兴,只在房县歇了一夜,就急冲冲过青峰,走沙河,大步流星直奔老河口。在房县卸了点货,担了也轻了,在沙河翻山,路边尽是两合抱的大树,浓荫蔽日,虽五黄六月,却没感到炎热。

走到石花街,人也多起来了,晚上住在客栈里,听到的都是要打仗的消息。蔡耀计盘算着:不对头哇,在宜昌到处都在讲《双十协定》,人们都庆幸重庆谈判成功了,还有美国人做见证,从此天下太平了,这才有了出来营销的打算。这才半年时间,“协议”就做废了?这仗一开打,生意就要黄。他溜到街上打听,别人一听问打仗的事,都摇头不语,一指墙上“莫谈国事”的告示。一位好心的老人悄悄告诉他,外地口音还打听战争,小心把你当探子抓了。这一夜,他在木板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未合眼。

这些年风言风语的事太多,听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做生意跑江湖不能听风就是得雨,走了几百里山路,眼看到汉江边了,不能打退堂鼓。再说,我卖我的榨菜,他打他的仗,碍着谁了?蔡耀计说服了自己,决定继续前行,到老河口看看行情。

出了城,一上老白公路,就发现情况不妙,路口上设了卡子,几根树杆拦在路中间,有七八个背枪的在边上溜达,来了人就上去盘问一通,有的还要搜身。蔡耀计倒不怕当兵的,当年在涪陵、宜昌,川军、滇军、广西兵都打过交道。他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前去套近乎,几句“老总”一叫,掏出一包哈德门,这些兵脸上就不再严肃了。说共产党李先念部正在往这边来,上峰命令要严防死守,这才加岗。其中一个老兵好心地劝他:“小伙子,不要往前走了,这火线一天近于一天,眼见就要接上火了。我们营房扎在街西头的小学校里,当兵的顿顿辣子酱下饭,你这榨菜来的正是时候,快去卖了,早点回家。”蔡耀计连连称谢,挑起担子转身去了小学校。

进门一个大院子,堆着柴草,还拴了几匹骡子,当兵的有的靠着墙根打瞌睡,有的脱了上衣捉虱子。蔡耀计来到伙房门口,打开一罐,顿时香气四溢。大伙围上来,你拈一块,他夹一条,赞不绝口。司务长发话了:“货我齐收了,也不叫你劳军慰问,钱还是要算,但我们行军打仗期间,没有现钱,只能记账,下半年你到重庆警备处结账吧。”耀计眼睛都直了,自己盘缠都没有了,还要等到猴年马月呀!他苦苦哀求,付不了全款,给凑点路费吧。司务长眨巴着眼睛说:“我给你找个能付钱的主。”说罢派人把工兵连长叫来,连长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住衣领就把人带走了。

原来,驻军要在汉江边修工事,每天四处抓人。白天挖壕沟,抬石头,晚上都关在教室里,锁上大门。谁要调皮,皮带伺候。长官训话时说:“工事修完了,就各回各家,不要耍小聪明,现在是剿匪勘乱时期,逃跑按军法处置。”谁也不敢冒这个险,这天晚上有些闷热,蔡耀计挤到窗口边吹吹外面的凉风,谁知就在五尺开外走廊上摆了一张小桌,四个人光着膀子,摇着蒲扇搓麻将。一听到熟悉的洗牌声,蔡耀计全身细胞都兴奋起来。他瞪圆双眼,盯着牌局,心思都到了牌桌上,早忘了自己是抓来的劳工。

背靠窗户的人虎背熊腰看不到五官,但从他吆三喝四的派头上看,肯定是个当官的。这人嘴里骂骂咧咧,打牌风风火火,看来水平不高。这一局桌面没剩几张牌了,这大汉抽出一张红中,就要往桌上扳。蔡耀计下意识喊了一句:“搞不得。”大汉回头一看,只见窗子里面一张小脸,就问:“咋搞不得?”耀计说:“牌都快到底了,单张还敢打?肯定有人就在等这张,你丢出去就点炮。”大汉说“我还就不信了”,硬把红中打出。对方来了个杠上开花,大家哈哈大笑。勤务兵送茶来了,大汉给手下人说:“把窗口的小子领来。”蔡耀计来到桌边,学着喊了一声刘营长,就摆起麻将经。一个时辰过去了,刘营长听得如醉如痴,当即下令:“这小子我要了,现在就跟我走,到营部当勤务兵。”旁边人一起起哄,这个叫磕头,那个叫敬礼。蔡耀计到了这一步,身不由己,只好走一步是一步。

刘营长也是四川人,在刘文辉手下干过,抗战出川,打仗是一把好手。他一生两大嗜好:一是烈酒,二是麻将。那时军中多是些莽夫,没遇到过高手,这无意之间发现了一个人才,甚是高兴,心想一定要快速提高技艺,下次去司令部开会,一定要让那帮参谋刮目相看,顺便补点损失。

蔡耀计换上了军装,再不去抬石头了,天天跟在刘营长后面到处巡视。说是勤务兵,其实就是刘营长的牌搭子兼师傅。他把公文包里的地图、望远镜都换了地方,正好装一副麻将牌。为了不让牌碰撞发出声响,他把做马料的麦麸填了几把进去。刘营长很赏识,说小事就看得出这是个聪明人,所以也格外青眼相待。

内战在全国爆发了,蔡耀计也就暂时栖身于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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