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履职郧阳(中)

时间:2024-02-05 09:28 来源:十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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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专栏兰善清

作者 兰善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清仗地亩,荆州府江陵县出现群体事件。

府学生员许仕彦,声称他家土地量多了,多了要多交税,提出抗议。知县李应辰派专人再量,并无出入。许氏发飙,纠集一帮书生和民众冲击县衙。李知县深知此人有不平常背景,一向张扬跋扈。为息事宁人,他便好言解释。可是,越以礼相待,越助长气焰。愤激之下,提出辞职。王世贞获知,拍案而起,不惩治此类搅乱公务之辈,何以推行新政?立马责令荆州府依法处理,不得姑息。

很快弄明,确乎许仕彦背后有张居正内弟王化怂恿。了解到这些,王世贞更是怒不可遏,当即向朝廷上奏,请求对许仕彦等重加惩治,惩治名单中赫然将王化一并列入。

呈罢奏文,冷静一想,不免担忧:所有奏章都经手张居正,我这样上奏,他看到后能理解么?荆州是他家乡,王化是他内弟,他能秉公对待么?

他亲点我来这里,是否有庇荫他亲人之私念?

事情一如所虑:奏章报上后,杳无音信。张居正不能接受。王化、许仕彦等没受到严肃处理。提拔知县李应辰的建议也没得到批准。张居正果然对王世贞生了嫌隙。

无理取闹,仗势欺人,王化与许世彦不是个别现象。

这不禁让人联想到《金瓶梅》中大量类似细节。首先是西门庆仗着蔡京干爹的威势累累干下不法勾当,潘金莲借着在西门庆面前得宠欺负李瓶儿,庞春梅借着潘金莲的优势欺负同样丫环身份的秋菊,陈敬济借着当了西门家的上门女婿优势,在西门府八面威风,有时候连自己主子都咬……这部书里几乎找不到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一片黑暗。

这难道是作者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毫无来由地诽谤现实?

现实原本就是这样!有势可依者,便狗仗人势,霸道横行。这大约就是极端现实给王世贞切身教训,大约就是《金瓶梅》里出现那等人欺人的现实根基。毋需虚构,素材就在手边。王世贞是刚正的,却又是无奈的,只能通过小说,换个方式去揭露、鞭挞。

一个良知作家,如契科夫所说:神圣职责就是直率、真实地把社会的本来面目集中起来加以典型化。一个向美向善的作家,如果戈里所说:不表现一代人的所有卑鄙龌龊的全部深度, 就不能把社会以及整个一代人引向善,引向美。

王世贞的良知和向善驱使他拜托《金瓶梅》将现实经典化,以之刺世,劝世。

考绩报告陆续呈来,一一审读。

九州八府六十五县,一个不马虎。

例举几个:陕西左布政使刘曰材、河南按察使郑云蓥、湖广按察使胡帮奇、房县知县朱衣……奉母在家的原刑部尚书王之浩、养病在家的贵州提学副使李衮、遭贬在家的原郧阳知府江万仞……他们刚方不回、忠赤自许、年力方强、出处无玷,所当及时任用。

一批劣迹、不称职官员,诸如襄阳府推官冯某、洛南知县陈可则、商南知县刑某……或怠政、或庸能、或害民、或贪赃枉法,不一而足,一一提出处置意见。

这里又让人想到《金瓶梅》中对官员评价的有关细节和官样文章。

有金学家对号入座,比对可能的作家,说贾三近生前写了大量奏章,只有他才有可能写出有奏章文风的《金瓶梅》来。这是未读到王世贞的《弇州四部稿》,此著里编入了大量奏章文,也就是我在前面所述的那些为干部所写的鉴定书。如果看到,还能怀疑他的著作权么?

请看《金瓶梅》里对西门庆两次考核的评语,那不就是王世贞的奏章文风?

第一次考核报告是山东监察御史曾孝序所写:理刑副千户西门庆,本系市井棍徒,夤缘(攀附)升职,滥冒武功,菽麦不知,一丁不识。受苗青夜赂之金,曲为掩饰,而脏迹显著。

第二次考核,间隔不到一年,报告出自谁手?出自蔡京指示的人。内容是这样的:提刑副千户西门庆,才敢有为,精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浑而分毫不紊,司法令而齐民共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

较之两次评语,不无滑稽。坏则坏得地痞流氓,好便好到万民共仰。一个人在短短时间何以神速转变?姑且不论个中因素。仅从文风简练、老到,塑造人这点看,毫无疑问,都是王世贞评价属官的语态。他在郧阳写这么多官员评语,好官坏官都品鉴过,写个西门庆的好歹评语还不是驾轻就熟?不只是写写,利用这官样文章反讽世事、塑造人物,还不是轻而易举?近代人林传甲说,王世贞毫无疑问是古今创作应用文第一人,人们要写好应用文不用求师,就把那四部稿任取一篇结合需要,添剪一下,不仅即刻成就,且绚烂夺目。

这里说一下《金瓶梅》里西门庆两次鉴定为何绝然不同。

第一次给他写评语的曾孝序是个清正的监察官,他刚刚处理罢西门庆在苗员外被害案上的营私舞弊事件,对西门庆德行一脉清知,所以他的评语是真实的。西门庆看到后吓了一身冷汗,知道自己撞上了一位软硬不吃的清官,要倒霉了。可他短暂地惊吓后,立马便知道咋解套了。随而派他的管家去京城攀高枝。钱能通神,一番运作便走通了宰相蔡京管家翟爷,大量送金银,还送美女。于是他污迹立马洗净,一下子变得政绩政能非常,随而还由副千户升正千户,从省公安厅副厅长升为正厅长。参了西门庆一本的曾孝序反而把自己参倒了。这里的曾孝序就是现实里的王世贞!因为参了张居正舅子王化一本,从郧阳离开时,朝廷升迁他为南京大理寺卿,还没上任,张就安排人奏他一本。罢了官,夺其俸禄。饭碗没了,回家种地去。

苗员外被害案,如果冯梦龙写,按他的套路便是冤案伸张,西门庆等贪赃枉法者被正法,故事大团圆,以满足读者朴素愿望。而在《金瓶梅》里,作者只能尊重现实,一冤到底。从这一点看,《金瓶梅》肯定不是出自冯梦龙之手。

《艺术卮言》在郧阳编定。

王世贞谈到方言土语的艺术价值时说:郧阳秦风楚俗,其土人善谑,乐谐,会逗,老少以之为乐。对郧阳人操持的语言有如此感受,可以想见他在短暂时间内置身郧阳普通人生活之中了。

《金瓶梅》里就出现大量的充满诙谐的郧俗民趣,谁把它带进去的?恐怕只有认识了郧阳人语言特征的王世贞方能做到吧!

其中一个细节很有趣,说韩道国弟弟韩二与韩道国妻子王六儿勾搭成奸,常常趁哥哥去铺子里值班,就溜到哥哥家,跟嫂子一起吃酒,晚上上嫂子床,当了哥哥替班。

这王六儿,生得貌美,又经常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站门口搔首弄姿,惹得街上一帮子小混混如苍蝇一般围着她嗡嗡叫,苦于插不上足。打听出他们姑嫂事来,就轮流监视,单等韩二来了好捉奸报复。

这日,韩二大白日装了酒去和嫂子吃,醉了,插了门,房里干事。一个小混混翻墙过来开了后门,众人一拥而进,将韩二和那王六儿捉奸在床。赤条条一根麻绳拴了,拉到街上示众。顿时轰动几条街,吃瓜群众都跑来围观,水泄不通。

人群中有个老头,看到男女赤条条绑在一起,好奇打听:“咋啦?”多嘴的人回答:“你老人家不知道吧,小叔子奸嫂子呢。”老头儿点点头,义正辞严地说:“太伤风败俗了,送到官府,可都是绞罪!”旁边有人定睛一看,这老头不是街上有名的陶扒灰嘛,经常奸儿媳,一连娶三个儿媳妇,都吃他扒了,还好意思说人?就插嘴对老头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像这小叔奸嫂子的便是绞罪,那公公奸儿媳妇论啥罪呢?”老头知道矛头引向自己了,便低头,红了脸,没言语走了。写到这儿,作者不无谐趣地论道:各人自扫檐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

这样的故事在郧阳民间随处可以听到。

还有一个说笑细节也挺逗的。应伯爵这个西门庆的帮闲者,怨怼桂姐对他假心假意,不正眼看他,就讲了个小笑话调笑李桂姐。说:一个人经常尿床,那天,此人在他娘灵前守夜,一不小心又尿湿了被子,有人进来看见被子湿了,就问咋地啦,尿床人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尿床,就谎称自己半夜里想起母亲就悲伤,眼泪止不住地流,于是就流湿了被子。进来人又追问,不对呀,眼泪只有湿枕头的,哪有湿到被子中间的?尿床人只好贬损自己说,我眼睛没长在头上,长到裤裆里了。说到这儿,李桂姐才知道是讽刺她的,躲到西门庆怀里,要西门庆惩罚应伯爵这个“花子”。

这样的说笑在郧乡不乏其有,在《金瓶梅》里出现,难道不是王世贞在此获得的素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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