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兰善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火浪燎人,酷暑不近人情。
快六点,强弩并未之末,火光更为威猛。遮阳伞毫无意义,伞下同等撂天地。
女子已摆开了摊儿。那个遮阳棚只挡得头和肩,腿脚都暴露在赤日里。小塑料扇频频摇着,似乎只是个象征,额头和脸上的汗珠发亮。虽热,右边那位大哥已支起遮阳棚,面点业已摆好。我这个常客,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关电脑,收拾收拾,来她摊位。她要赶在我到之前。
一
一天,两天,成为日常。
跟进季节,包子也不故步自封。彰显时令,也彰显胃口,是为与时俱进。当然,不止时令包子,仅这卖不了几个钱。还有她的凉面、蛤蟆咕咚、小油条、白馍、花卷、手抓饼、葱油饼、油炸馍馍干、胡辣汤……都挺合胃口的。
地方性,家常性,邻家饭,食堂那去处。
一来二去,小区人都熟了,叫大叫小。
老远一声:“王奶奶,吃点啥?”“小橘子,吃点啥?”“张姐,吃点啥?”……
还是普通话呢,不别扭,显然不是刻意撇的腔。这一口话,标志女子系统读过书,大地方一定生活过的。
戴手套,拿食品装袋,手脚麻利。即便手抓饼要过秤,凉面要装盒、浇调料,葱油饼要切,也很快。不拖泥带水的,转眼打发一众人。无师自通地熟悉华罗庚先生所讲的拿茶叶、烧水、泡茶、待客那一套“统筹方法”的。人排队拥着时,也有点忙乱。走来她公公。
“爸爸,给张婶捞碗蛤蟆咕咚!”
叫“公公”爸爸,亲生女儿那声音。
一个黑瘦老头,手足无措。显然,从庄稼地走出来不久,还不怎么适应这样人场,调料浇多浇少,饭盒怎么一下扣好,他会摸索好一阵子,会不自觉地住一会手。
二
“叔,吃点啥?”
问我。这招呼像录音播放,昨天,前天,大前天,都是打这招呼。
问罢随即不好意思笑笑:“还是豆角肉包吧!”“是!”
她迅疾带上手套,捡起两个放进食品袋递来。我扫二维码,付款。
当下,豇豆角正鲜,当然是豇豆角肉包。不用问的。可礼貌和程序在那儿,问一下是个招呼,问罢再不好意思笑笑,这就街坊似的相敬。
自从这女子摆摊儿,自从有了这时令包子,就不再为晚餐吃啥绞尽脑汁。每晚来打卡。不来,总会下意识地事先说一声,或事后解释一下。尽管谁也没在意这毫无必要的缛节。
她的包子就是传说中的“皮薄、馅足、肉汁多、超满足”那种,吃罢有种欣然感,点点头:“嗯,不错,明天还来!”几分留恋,又几分期待。
倒也不贵,一天划拉手机挣的钱就够。
一向没吃到中意包子。不是指头顶大一疙瘩肉馅外裹厚厚的面皮,肉是肉,皮是皮,就是瓷钉钉的一疙瘩肉馅不加任何素菜调和的那种。腥腥的,吃了总觉得不对心,不对胃。妻子也不会做。做可口包子的人哪去了?还在乡村?可惜我的乡村母亲不在世了。老人家生前做那包子真好,薄薄面皮在细密的褶子中收缩,最后那点面揪儿,也渗透着馅味。深深定格心中了。母亲总是随着季节做馅,季节的风味最为走心。春天属于槐花、葛花、地曲莲肉馅包子。它们的新鲜,独一份的香,沁入心脾!一饭筐子槐花、葛花用开水焯过,晾干,便是馅料。四季通用。任何时候吃,都一种沉静幽香。有太阳味的沉静之香,香得入怀。春天还有满地马齿苋,这野味不仅需要开水过一遍,还得彻底晾干,晾干一个时期后再泡发,没土腥味,与五花肉混合做包子才好吃。多半留到冬季才用。母亲当年没少剜。豇豆角挂满夏季,夏季属于豇豆角肉包。鲜的好,干的也好。豇豆角除水,晾干,挂成串,与那些晾干的野花们一同成为随时的馅。秋日,萝卜上市,无论切丁还是切丝,打成碎末,与五花肉配伍,珠联璧合。萝卜这家伙,与谁都好搭。母亲做萝卜包子往往很大,需要双手捧着吃。一个随便配碗汤,就很饱,就能不声不响干半天活。
永远的妈妈味道。久违了!梦里依稀几次。
遇到女子的摊儿,长声一叹:妈妈味道,没忘我。
三
原本也不是做这熟食的。已是两个孩子的她,经历够多。中专没读完,就去南方流水线上做工,普通话和做事的讲究都是在那里练就的。兔子遍山跑,临了归来了。回来学车,遇到现今老公。老公先她领驾照,辅导她,他们相爱。此后,老公木工,她跑运输。婚后小日子还殷实。积攒积攒买了城市房,就是我们这小区。我说,一个小区从前咋没见过?她说早出晚归,早上比学生早,晚上比学生晚。小区一万多人,不摆这摊儿,也认不得您呀,叔!
说的也是。
风里雨里几年,头发都乱着。运输冷不丁地不景气。没拉的,空车一天一天,油都加不了了。只好把车卖了去贩鱼。江边拿新鲜的,卖到饭店价钱不错。不久禁渔,没事了。外地进鲜鱼,没那本钱。在家苦闷了半年。老公说,要不,跟我学木匠。她气不打一处来:有女人做木活的么?有那个胳膊劲,我就是男人了!老公说,那你当专职妈妈,我养你。她说,四条腿的板凳,缺一条腿都不稳。这一家子几张嘴,哪张哪顿少得了食?专职妈妈还不是我能安心的。
到处转,到处看。看人家良品铺子,一两个女孩,手里打着快板,嘴里喊着零食,生意很持续,也想跟他们连锁一下。可那要临街门面,哪儿找?堂哥水果生意,产地直进,便宜还鲜,他可以直接供货。还没最终商定,一个卖水果婶子哭着说,别呀,别呀,水果不好卖了,人们都一身糖,怕水果了,自己的水果摊子都要卷子。抱住脑袋想,想破脑袋。做炸货的闺蜜给我说,炸食还行,炸火腿肠,孩子们喜欢,有赚的。一听觉得行,就在这超市里租了个8平米空间。也炸带鱼块、虾米、牛排、鸡腿、鸡翅。太忙,把姐叫来。又炸鱿鱼、芝麻丸子、汤圆、臭豆腐、莲藕、薯条……电费、房租费、管理费才包得住。搞了一阵,没来由的客少了。每天几份也卖不掉,就思谋别的。
四
做早点,又太早。两三点起来,搞到中午。白天劳大半天,夜里还睡不好。而且也有两家,都是老店。争来争去,都不挣钱。比较来,比较去,晚点还合适。午后一点和面,五点摆摊,十点收场,睡个好觉。旁边那家大哥开餐馆兼做晚点,不影响。“包子入侵”也“入侵”到这儿,可人家午后就关门,这晚间就留给了我。
小区大都是当地村民安置户、进城务工人员、带孩子的退休老人……普通人家多,富人少。早晚几块钱,几个包子,一碗汤,也方便,也省钱。家常饭,都能接受。胡辣汤稍稍贵了点,没做几天,卖不掉,自己喝了几天。说着,望我笑笑:别多心啊,叔,您也是图便宜!
多心个啥呢?吃饱,吃好,不小气!
说着她老公来了,站在背后。反光镜一样的斜阳落在他脸上,那黝黑与其父一样,村人的劲道。只是站着,手不伸。我说,看你媳妇、父亲忙的,帮帮手唦!乜斜我一眼,该不伸手照不伸。女子毫不避讳地当面说:一家人就我和我爸勤快,老公、婆婆都是油瓶倒了不扶。
这不扫了老公面子?可人家大男人,才不管谁说啥,站着就站着,看人来人往。
转身进屋时,女子悄声说,木工没得做了,正发愁。
又来了一波人,前面那个带着安全帽,走来就问豆角包还有多少,全要了。女子把几笼扇一下子都给装了。不觉一喜,女子今晚不用一个个叫到很晚了;又倏然一惊:幸好早一步,不然,今晚没得吃。
女子热忱,开朗,阳光,吉祥符。她摊儿的前后左右都被她热忱给带了节奏。有买没买总有人来说话,来转转。于是,山西卖醋的就在对面摆了摊子,电信推销也在左边摆了摊子,一小袋一小袋卖蔬菜的也在旁边摆了张桌子,一个专卖给小孩寿司的女孩也在旁边摆了桌子,她背后的超市,也就是她在里面租房那超市,他们一些卖不动的货也弄出来摆在她背后……
季节不按常理出牌,一树知了叫到秋雨一场接一场。
从“热得要死”到冷得要死,秋天无缘无故没了,冬倒是跨前一步。从豆角包子到萝卜包子,女子没迟疑,转换得没有痕迹。
那天,毫无征兆地冷,不敢与不久前还烙铁一样热的天气联系。女子似乎忘记换装,还是那身单薄,遮阳棚下不挡冷呵呵的风。看她瑟缩着叫卖,有点心痛,就买了她剩余的。
不敢想多。季节随心所欲翻篇,故事为了调动读者尽情翻转,人可经不起。
编辑:于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