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 兰善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又要交午托、晚托费了,爸爸您去哪儿了?
还是跟姑姑要么?又去,就不知道咋说了。上次,上上次,朝姑姑门前一站,姑父看见就说,你爷不是也有退休金么?姑姑连忙拉进屋,啥话没说,悄悄塞了三百块,还说别看姑父脸,吃饭关紧,就把我送出门了。
这次还能去么?
一
姑姑好亲,记得自从妈妈不要我们那时候,就是她给我们买衣服,洗衣服,还接送上学,还买来排骨、藕给我们炖。比奶奶亲。也不是这样。奶奶一直那样病蔫蔫的。比爷爷好。也不。爷爷有退休金,是有的,不够他吃药,也不够奶奶吃药。不是报销么?爷爷说,总是吃药比吃饭多,报销剩下的也还要钱。大伯怕大妈,大伯那儿,压根没去过。都说,他们比我们好过,没负担,都挣钱。还没见过大妈啥样的,她脸比姑父还难看么?
爸爸,月考,我考了班上第五,奖了套数学益智书,班主任尹老师又专门给我奖了个保温饭盒。说以后午托晚托托不起,就从爷爷那里带饭,保温盒可以保半天。还把他们孩子不穿的风衣给我,说可以裹头。中午趴在桌上睡觉,矮领衣服不行,受凉。
爸爸,我数学跟上了,听不懂的,跟邱豪一起去京东路黄老师那里补课。
那次,站到门口,没敢进门,打开书站在门口听。黄老师看我不像坏娃子,真没钱,好学,就没让交钱,给了个凳。一连几次,都不好意思了。不过,数学也开窍了,再蹭几次就不去了。邱豪他爸好有钱,每次都是开着他们高档车去的。接的时候,也把我捎上。
妹妹不需要补课了。作业做不到的,我都能给辅导。蹭人家的课,进步可大了,妹妹不懂的我都能给她讲。妹妹听话多了,不再缠我买吃的,路过卖寿司、烤蛋挞、烤串那路边,都拉着我快步走开,径直去买面包。也不闹着去万达了,说不想去,尽看人家小朋友又吃又玩的,我们......
周末,去小区后山。山上有茅草根,刨出来擦净,嚼着甜的,茅草叶可以吹响响。看到松鼠唰地跑过,花喜鹊在树枝上叫,麻雀在我们面前啄草籽,比在老家山坡上看到的还亲热。它们都愿意跟我们玩,一玩半天。爸爸,您回来了,带我们去四方山玩一天好么?去那儿的都是有爸妈的孩子,他们像逛万达一样逛山,兴高采烈的。您没在家,我们去的没意思。妹妹说,您回来了,我们一起去牛头山一块爬山也行。那儿山高,坡陡,路长。先到艳湖公园给我们买烤串,然后背着水壶钻树林,爬高高的坡......
二
爸爸,我们咋住这么偏?
怎么是小产权?什么叫小产权?这房子比老家那新农村房都差,咋住这儿的?
爷爷说,当初能买得起这房就谢天谢地了,那是他们第一代进城务工人落脚立足之地。老家还没精准扶贫,还是土房。好多务工人都羡慕爷爷有本事,城里有房子了。爷爷说,他们是进城的农一代,爸爸您是农二代,我们是农三代,再下来就不农了。爸爸,我们咋还是农啊,不是早就离开农村了么,我们哪一点长得不像城里孩子呀?爷爷说,尽管城乡现在倒过来了,可是咋说,农人的皮都还蜕不掉。乡下人的“乡”在骨头缝儿里,一代一代的。尽管好长时间都不回老家种一棵菜了。
爷爷还说,您为了我们能读到好学校,一再发誓,砸锅卖铁,也要到重点学校旁边买学区房,说那儿的学校能升更好的重点学校。您是彻底拼上了么,爸爸?学区房是您和爷爷都押上了的么,爸爸?学校不都一样么?老师不都一样么?课本不都一样么?重点学校到底啥样的?我们学校就很好呀,啥重不重点,啥学区不学区的?您千万别拼命了,我们就在这学校读,哪儿也不想去。有爸爸在身边,比学区房重要。可是,爸爸,邱豪下学期就要转到试验学校了,他爸找人已经搞好了。那天他给我说,以后我们就不能一起去补课了。听了,好伤心,以后想补课就没处蹭了。不去也行,反正这学期的课没问题,以后再说。
三
爸爸,姑姑说,您当初最不喜欢读书,一门心思想当大老板。爷爷打您您都没转过弯,老师找到屋里来,您半夜起来跟杨东他爸一起去广东。那儿最挣钱,读书最终不也是为了挣钱么?打了几年,说没挣到啥钱,也没学到啥,每天跟机器转,您回来了。老师又来,您想早点挣钱的心还是老样子。老师说读完书再挣钱不迟,可你还是拒绝读书。去跟王家湾的王大腿叔叔一起包工程。工程包了一大堆,人家挣了钱,您没人家会算,您没挣到。您后悔了,不搞工程了。去借钱买车跑运输,跑运输跑多跑少,是明白的,挣了您的一沓顺心钱,交给爷爷在城里买了这小产权房。也就在跑运输路上遇到了妈妈,你们结婚,在城里有了我和妹妹。那时起,您知道了先读书比先挣钱重要。您悔恨自己,要从我们身上补回来。给我取名书娃,给妹妹取名书妹。原来我和妹妹小名是这样取的呀,爸爸!我们名字里的故事我会记住,给自己讲,给妹妹讲,写到作文,给其他同学讲。姑姑还说,您看到村里一同进城务工的乡亲的孩子都顺其自然,不知道为孩子找好学校,结果不是职高就是职高,农三代铸定了。您就更坚定了要让我们姊妹俩读到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书的心,千方百计要买学区房,以便划片招生,进好学校,不花钱,不求爷爷告奶奶。学区房不是好买的呀,多贵,多难。爸爸,等您能买,我们差不多也该读罢书了。
爸爸,今天我和妹妹又去看了您停在恒大御府旁边那个斜坡上的车。
一溜的小车,货车就您那一辆,挤在中间,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擦都擦不下来。场地上也没啥人,工程也没工程。爸爸,看到您车门喷漆的几行黄色字,左边车门是:“从小不读书,长大搞运输。”右边车门是:“只要干不死,就朝死里干。”我念给妹妹听,妹妹惊讶地望着我,问爸爸咋的啦?咋说这样好吓人的话?爸爸,您这样悔恨当初不读书么?可是,您何必那么悔恨,那么死命地对待自己来悔恨呢?
四
爷爷身体更不好了,总迷三倒四的,总打嗝,吃的饭真的没药多。
我和妹妹回家很晚了,他还在楼下轮椅上。把他搀起来,将轮椅锁好。然后,我和妹妹一左一右,一步一步拉他上到七楼。奶奶在门口等。等我们做好作业,爷爷奶奶才睡。他们好像没啥瞌睡,夜里总咳。
爸爸,想您也想妈妈。
妈妈去哪儿了,我们可不可以找找。
姑姑让我们不要去找,说天南海北,哪儿找?离了婚就绝了情。说与您离婚时,她发誓下辈子都不见。说我与妹妹,永远不是她孩子。你们经历了什么?就是爷爷说的,因为您不挣钱,屋里攒不下五升米的粮,连村里那些养猪养牛的都不如,这一辈子算算了,就因为这些么?妈妈挣钱么?她去哪儿挣钱去了?她要您咋挣钱?您跑运输,不是日里夜里?我们吃喝上学不都是您挣的么?您不像王大腿叔叔,不赌不玩,也不海吃海喝。您是个好爸爸,妈妈为啥不与您过?她咋那样狠心,舍得我们?
我长大了,爸爸,我能管好自己,也能管好妹妹。
爸爸,听奶奶说,你们早年在农村一分钱掰开花,还听不懂,一分钱就一分钱,咋能掰开?现在知道了,是指细法,珍惜一分一文。我和妹妹一点零食也不沾,正餐吃得一点不剩,有些同学吃不了的倒垃圾桶,我可舍不得。王大腿叔叔的儿子王壮壮也在我们学校,人家是阿姨送饭,不吃学校饭。王壮壮马上要转外国语学校了,说那才是他们的学校。老师见王大腿叔叔总是像见了校长,比对校长还客气。你们一块包过工程,我也很要尊重地喊他王叔叔。
五
姑姑说王大腿叔叔从小都会来事,贴人,抱大腿,村里人给他绰号王大腿。
爸爸,贴人咋要抱大腿?说他有钱了,腰粗了,村里一些工程都是他包的,就不再称王大腿,改口王总了。他能接到二包、三包的工程,姑姑说爸爸您只能接到五包的。没多少赚头。总归还是有赚的,就咬牙承包。每次都得先交承包费。说您五年前包的那个工程,借遍亲戚六眷,借了60万。后来您干完活,挣了100万,心想这笔钱买学区房差不多了。可是您只结到账50万,还人家的都不够。剩余50万再也结不了。请王大腿叔叔帮忙,他把四包的老板给您打的欠条看看,说那人早从他手里把账结清了,找那老板要去。去哪找?打官司。官司打了几年,去执行,说那人破产了。要钱,那辆跑了几十万公里的小车给抵。那车送人都不要,要它干啥?50万打水漂了。爸爸,您是去追那人要钱去了么?邱豪爸说您不是去了缅甸就是泰国,说欠您钱的人出国了。爷爷奶奶和姑姑咋都说爸爸您有业务,过几天就回来了,出国能回来这快么?
书娃又与妹妹去看爸爸车了。还是老地方老位置,一点也没动过,一遍一遍默念那车门上励志的话。一个叔叔来,书娃问知道爸爸去哪儿了么?不认识。知道我爸爸么?不知道。又来一个匆匆忙忙的叔叔,书娃又上去问,这个叔叔斜了书娃一眼:书娃是吧,你爸拉了人家几车材料卖了,用的我车,车被扣了,我是来开他这车的。
书娃和妹妹愣住了!
编辑:于子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