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

作者 睡在书上的猫

徐老师说，她常常观察飞行后停落的苍蝇。她说，苍蝇的腿纤细瘦长，它们会像人洗澡一样，洗洗脑袋，洗洗前胸，洗洗后背，更会特别仔细地洗洗自己的一对翅膀，像人洗澡那样，搓洗自己，搓掉落在自己身上一切的灰尘。她说，苍蝇必须这么做，不然它们飞不起来。而且，飞一会儿，它们就必须停下来，因为空气中的灰尘，一会会，就沾满了它们的翅膀。

徐老师一个人住，家里没有电视，但她居然连电脑也没有。她不怎么出门，住高楼，家里面积，我算算，大约一百平米。这个空间，你可以说它“大”，也可以说它“小”，毕竟是“大”是“小”，就看你往里放的是什么。徐老师家里，最多的是书，但书靠墙，再多，也是一层层往上，占的是墙的面积。她客厅的面积，约五十平米，但就算进来六七人，也都能找到各自安好的地方。客厅有一个宽约一米，长约五米的茶台。徐老师坐靠墙的那一面，她那边有茶、茶杯，水以及煮茶的器皿。围着一张茶台，她对面的一条板凳上可以坐三到四个人，两侧一边一把靠背椅，可以一边坐一个人。徐老师泡茶，并分成小杯给大家喝，这边的五六个人就可以跟徐老师喝茶聊天谈论生死。如果有人对所谈的话题不感兴趣，或者感觉自己插不上嘴，又不想让自己傻坐着显得无所适从，可以从座位旁边拿本书看。徐老师家的书，都在你一伸手就能拿到的地方。如果不想看书，练字也可以。大家围坐的茶台，尽管摆了水果，糕点，各种小零食，但在光照最好的地方，空出茶台五分之一的面积，铺了练字的毛毡，支了挂毛笔的支架，你拿一本自己钟爱的字帖，随手取一支毛笔，就可以挥笔临帖，把心境沉潜于笔墨之间。如果你有点困了，茶台过去一点，地板上，紧挨书籍堆叠的书架，一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有一个供你躺卧的睡窝。躺在那里可舒服了。户外的阳光透过大玻璃窗户照在你身上脸上，你闭上眼睛就在温暖舒适的梦乡了。睁开眼，你上面有层层堆叠的书籍熠熠闪光。如果你想静静地看会书，只要在一张矮桌的后面，席地而坐，就可以拥有把自己与大家完全隔绝开的一个小角落。

我认识徐老师不到两个月，第一次去她家是年初三，这之前我从没见过她。王月一定要带我去见见这个人。我想就待半个小时，半个小时我就出来。但进去，徐老师领我们坐到茶桌旁的椅子上，她煮水泡茶，给我们也给她自己倒上茶，茶喝上了，她笑盈盈地望着我们。她笑盈盈的眼睛是心灵打开的窗户，那里的风景，是心灵的风景，是我们的灵魂想要看见的光亮，这个时候谁会没有话说？更何况徐老师是一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徐老师讲故事，你听得入迷，几乎忘了杯里的茶水，但无论过多长时间，你杯里的茶水都是温热的。讲故事的时候，她并没有停下她的手，她的手仿佛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主张，它们仿佛能自行其是，时不时地给你添上热茶，顺带倒掉你杯里放凉了的剩茶。来了几次后，我注意到徐老师泡茶，泡的不仅仅是茶，还有茶的文化和修养；而你喝茶，喝到的应该就是一份生活的清闲和优雅。但第一次来徐老师家，吸引我的也不是她家的茶，而是她博古通今的谈吐，以及在闲聊中时不时穿插进来的叫人醍醐灌顶的小故事。听她谈生活，谈时间，谈生老病死的种种事情，你不禁问，她为什么能懂那么多？是的，徐老师读的书很多，但我有个疑问：她为什么要读那么多的书？

我不像徐老师读那么多书，但我也读书。读书不像刷手机来的那么轻松自如无缝链接。读书是严肃的事，是认真的事，是孤独的事，是对自我的反抗和诀别。内心没有隐痛的，无法感觉自己残缺的人，是不会读书的。也许我说的过于武断，但我自己，我知道，我的读书就是被内心的疼痛驱使着，是内心的疼痛驱使着我读了一本又一本书。尽管我读的书不多，但读书自始至终加强于我的只是我内心的疼痛，而这种被加深加强的疼痛，又让我不得不去读更多的书。徐老师说，书于她而言，是她治病的药。她说她读书是为保养身体，提高免疫，尽量让自己少生病。但她也说，读书有时候也是喝毒药。她说有的书就是毒药，但明知是毒药，她也喝。

在徐老师家，茶不知不觉会喝很多。但茶不同于酒，酒喝多了，会让人醉，茶只会让人越喝，心里越明朗清醒。当一颗心，处于明朗清醒的境地时，更愿意的不是说而是听。听我们的词语说了什么，听这个世界在心底说了什么，听生命在时间里埋藏了什么，听孤独之外的孤独，听喧嚣之外的喧嚣，听生活之外的生活，听无声之默然的有声，听时间如诗如画的滴答声……

更好的交流不是说，而是听，徐老师似乎深懂这一点，她总是在谈话进行得特别酣畅淋漓的时候，突然想起某本书，然后把大家目瞪口呆地晾一边，她兀自起身，到书堆里翻找，有时候书很快就能找到，有时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怎么翻找也找不到。她就一边嘀咕书跑哪去了，一边继续找，客厅找不到，她到卧室找，总之她要找到，而且一定要读给大家听。

听徐老师读书是很愉悦的事。打开的书，拿在她手里，犹如打开扇子。徐老师右手执书，眼睛顾盼生辉，而左手配合她声音传出的情感，在那里舞之蹈之。美人执扇，轻纱幽邃梦醉人，但这里徐老师拿的不是扇，是书。书不同于扇。扇展现的是个人的风流，而书打开的则是心灵的叙述，是人向往的青春和豪迈，是心无拘无束的自由和潇洒。

一个人也许因为无法忍受生活的艰难和困苦，而不得不从书籍里得到安慰得到鼓励，得到应付命运崎岖波折的智慧，但能读那么多优秀的书籍，那么多优秀的故事，却也是一种莫大的幸运。因为书籍里有一个我们所在的但被升华了的世界，它永远在我们的上方，像神灵一样守护我们的世俗生活，我们有多少残缺，它就有多少完美；我们有多少局限，它就有多少冲破局限的自由。我们的心灵会混沌不清，杂秽不堪，但它一定保有我们心灵至纯至真的本源。残缺会始终与我们同在，局限也会时时拘囿我们，我们甚至会被其他人甩下，像游不回去的鱼儿搁浅在退潮的沙滩上，内心痛苦得阵阵抽搐……但你只要有书可读，有故事可看，你一定能被某一束来自尘世之上的光照指引着走出个人至暗的时刻。

徐老师经常向人推荐书籍，但她不是靠卖书，而是以教古琴挣得生活的费用。尽管她推荐的书我知道买回来除了我自己看，在我书店里一本也卖不出去，但我毫不犹豫都买了回来，并因此而感恩她的推荐，因为那些书她在我之前都看过，她鉴别过它们的价值，并把这种价值推荐给了我。徐老师读过很多人，她爱书，是那种对书爱到骨子里的人，她甚至因为喜欢，而抄书，把整本书用钢笔或小楷抄写下来，自己留存，或者送要好的朋友。闲暇的时候，她就画画写字。每天只吃一顿饭，素食，不吃葱蒜。但徐老师的厨艺不错，做出的素食，其滋味丝毫不逊于任何一道菜肴的丰富。徐老师是不是一个完美的人，这个我不知道，我只是把我看见的写了下来，我没看见的，我写不出来。徐老师自己说，她是再普通不过的一般人了，如果按世俗的标准，她连一般人的标准还达不到呢。

这也可能吧。但徐老师弹古琴，她有一双弹古琴的手，她的手白皙有力，每一个手指都铁骨铮铮。没有时间非同一般的锤炼和投入，放在古琴上的那一双手，不可能做到在右手食指指甲急促拨弦，左手拇指同时左右滑动或轻或重地安抚琴弦到准确的徽位。两只手在琴弦上，不只是弹出某个音，还必须有一种感情和内涵做度量，唤起时间在心底的那些确定与不确定的投影。徐老师弹古琴，一双手就是心底的力量向外发射的传导。那双手在琴弦上，时而是仙鹤在水面上的舞蹈，时而是巨龙在宇宙中的盘旋，时而是跳出水面的鱼带出水花飞溅四面……她的两只手放在琴弦上，协调得就像是一对互有感应的凤凰那样在明朗的宇宙中飞来飞去……这个时候的她，就是那个弹着古琴，千百年来屹立不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