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旧时代里的父母

作者  冷剑

开春的时候，父亲想把后院的几棵树重新挪个位置，它们原先栽得过近，如今枝条生长铺展，有些拥挤。

母亲知我在家无事，便说，你不是天天嚷着想回乡下种地么，铲些土装袋子种树用，看看种地累不累，是不是你上下嘴唇一碰那么简单。

坡地上的土不算丰富，铲不了多深就露出石头，尽管如此，依然有大量蛴螬在此安家。母亲戴着手套将这些肉虫子揽进编织袋，连一条未成年的蜈蚣也没放过。这些土稍后会被挪到鸡窝附近，鸡们可以吃顿好的。

装完几十袋土我已大汗淋漓，拎着编织袋挪动时重心不稳被绊倒，没忍住自己笑出了声。母亲忽然冷下脸说，笑，你还笑得出来，就你这个速度放我们那时候，别人家麦子都割完了，你就等着下雨麦子搁雨里泡着吧！

笑在脸上还没收住，情绪已一秒变得黯淡，眼前的土袋子不再是闲暇体验，个个成了让人筋疲力尽的负担。母亲总有种让人瞬间不悦的能力，这种能力几乎充斥着我整个青少年时期。

陈年旧事

学生时代只送过母亲一次生日礼物。一只大公鸡摆件，价值5块，和当时父亲抽的红梅烟一个价格。母亲看到撇嘴说，这玩意儿不能吃不能喝，不知道买着什么用。它被放在电视机顶端，很多次成为母亲宣泄情绪的出口，直到某次母亲在电视柜找东西遍寻不到，抓起摆件丢在地上摔成两截。她说，专门买个东西放这里接灰碍事！我有些难过，但没和旁人讲。

稍长大一些和姐姐去西安玩，尽管在征求家人同意时被斥跑得欢，也要腆着脸一试。在售货员的热情推销下，姐姐给母亲买了一只三千元的玉镯，后在其他店验货说只值几百，又说离了店人家不会给退。在承受欺诈伤害的同时，还惧怕回家讲原价被训，我们统一口径一千购入。母亲看一眼道，这镯子两百我都不要，看着还不如早年xx送的那只，定是人家看你俩小孩坑你们的。句句预言。那镯子母亲没戴过，姐姐说不戴也好，太便宜戴了怕对身体不好。她说的平平淡淡，不知心里是否会有悲伤。

有一年国庆，我们无目的自驾出游，路过大明峰正欲买票，被母亲从售票处叫出来。她觉得这山平平无奇，买票的话她宁愿回家爬野山，语气炸雷般激烈。我们不好忤逆，全员上车继续前行。待开到南神道，已是下午三四点，这个时间买票真真是浪费了。父母便说在山门口坐坐，于是开了数小时车的我们，最终在景区门口坐到了返程。

这种情景数不胜数，当然，即便成功付了钱，也无法保证出行的愉悦。父母会嫌弃景点“毫不出众，不值票价”，会不停表达“浪费时间”“本来今天有其他事情要做”，不佳情绪到达顶峰时，会“头不舒服，我要一个人回家”。烦躁是长了脚的，他们一唠叨，烦躁就在众人身上四处穿行，大家只想迅速结束这场不快，回家各忙各事。

姐妹们时常私下讨论，为什么父母总爱挑刺，容易扫兴，不像别人家父母买了衣服就穿，买了东西就吃，什么也不挑，什么也不问？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太爱操心了，操心孩子钱不够花，操心我们大手大脚。说到底，还是不放心。

父母那辈

有天和母亲在客厅聊天，一时好奇询问父母当初是怎么从乡下来到市里的。母亲讲了很多从未听过的故事，从生了姑娘遭受家人怠慢和不公，到邻人欺她丈夫不在家挖渠改灌自家田。母亲说一个人顾了田地就看不了孩子，有次将我放在田埂上，一扭头人不见了，最后在秧田里把人捞起来；还有次在山上以为被狼叼走，吓得四处找寻，没成想是从坡上滚到沟里睡得正香。

她说后来带你们到市里，刚好开始创业单干，挣得少了操心房租跨片费交不起。负担很重，没有轻松的时候，所以那时候跟你们说话比较冲，日常关心也不多。母亲原本是笑着讲的，慢慢竟红了眼圈。我心下跟着一软，少时积压的委屈忽就释然了，如何忍心苛责一位表达抱歉的长辈呢，何况他们奔波忙碌的理由正是我们。

我的父母是典型的中国式家长，他们隐忍、毫无保留地付出，尽所能让家人过上他们认为的好日子；同样，他们身上的时代印记也十分明显，固执、谨慎，爱泼冷水，很难乐观。生活质量提高并没有使他们放松警惕，反而时刻担心意外出现，而他的孩子们无力承受风险。他们早到了退休四处周游的年纪，却只在手机里羡慕远处的风景，劝他们出游时总拿家禽无人照料作借口。偶有跨省游览，开心溢于言表，事后聊天会发现他们看的风景总比你要细致广阔。

我忽然理解了父母的下意识扫兴，也许这是他们表达拒绝的一种方式，掩盖真实想法，通过不快的神情、语言让孩子相信他们真的“不喜欢”：不喜欢吃好吃的，不喜欢去旅游，不喜欢鲜花蛋糕，也不喜欢你买的那件衣服……归根到底，只是不想我们乱花钱。

顺其自然

少时常在日记里呐喊，想知道父母为何总不给好脸色好语气，如今经历多了，也能体谅。想通了，心里便不会太过淤堵，再遇扫兴时，就换种思路安抚他们。

我们总把“幸福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这类句子用在自己身上，未曾想过，父母也是孩童过来的，他们的童年比我要艰难千万倍。没有人告诉他们物质基础得到保障后，可以松一松弦，有所喘息。他们这一身的背负，何尝不是一种不幸，又何尝不需得到治愈呢？

父母年纪大了，要求他们主动改变想法当然不易，但我们学会了讲“优惠”，只要我们在，景区门票永远打三折，饭店总是有团购，让省吃俭用的父母零负担的同时，自己也心生安宁。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啊，换种心态，彼此都会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