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三春滋味

时间:2024-03-14 17:53 来源:十堰周刊
  • 微信
  • QQ空间
  • 微博
  • QQ好友

作者  金秀平

从前,每年立春过后,故乡的南襄河外滩野地,近水处的枯草丛中,最先长出一茬新绿的,是泥蒿。泥蒿嫩茎可食,因有浓烈的辛辣香气,即使净炒,只放盐而不用其他佐料,也很够味。在我还小的时候,每到正月,乡人的饭桌上多有一盘泥蒿做的小菜。

但我们家自我记事起,好多年是不吃泥蒿的。直到有一天,我在别人家吃到了泥蒿,一时就着下饭竟比平常多吃了大半碗,然后回家跟母亲嚷嚷,要吃泥蒿。

第二天母亲一早出门,走了很远,采摘了一把泥蒿。我见到了泥蒿原本的样子:长半尺许,一茎多叶,茎杆绛紫而叶片油绿,有些呛人的辛辣香气中还有些泥腥气。这是那时候的泥蒿,野生泥蒿。现在是不见泥蒿有野生的了。市场有售的,都是人工种植的那种,而且是用化肥催养的,一色的浅绿,看着茎粗叶肥,闻着不比萝卜缨子更有味儿;吃着呢,我嘴刁,用李逵的话说,嘴里淡出个鸟来……

这一天的午餐吃到了母亲做的一大盘泥蒿。没想到,比起我吃过的别人家的泥蒿来,母亲做的泥蒿竟好吃一百倍。原来别人家的是净炒泥蒿,还少油,我们家的泥蒿里边放了腊肉;腊肉另有一种近乎辛辣的香气,与泥蒿混炒,便生出无与伦比的美味。

我们兄妹几个大快朵颐,父亲、母亲,还有祖母却只吃别的菜。问他们为什么只吃别的菜,他们都笑而不语。我们兄妹几个放慢了筷子,我们想的是不能都让我们吃了。在我们家,平常难得有一道好菜的时候,不只是长辈让着晚辈,连我们兄妹几个也是彼此让着的,往往吃到最后吃不完的,就是这一道好菜。

祖母见状,便告诉我们,我们家,包括姥姥家,从前有过一段极其艰难的日子;那会儿父亲、母亲都还年少,赶上正月这个月份,尽吃泥蒿,当然是净炒或净煮的泥蒿,没油少盐,他们算是吃够了,也吃伤胃口了,以至如今即使见了这泥蒿炒腊肉,也不想动一筷子。

祖母说,泥蒿是穷人家的菜,常吃刮油,人会更瘦,不能多吃的;若是炒了腊肉,便是富人家的菜了,多吃无妨,养人呢。现在我们都吃得起腊肉了,哪怕顿顿腊肉。我们家的,曾经吃够了泥蒿还吃伤了胃口的老辈子亲人,若还在世,也会重新喜欢上泥蒿吧。这种炒了腊肉的泥蒿养人呢。只是现在难得一见真正的野生泥蒿了。

乡谚有云,正月泥,二月蒿,三月四月当柴烧。意思是过了正月,泥蒿就由菜变成草,继而由草变成柴了。

泥蒿不能吃了,但是其他野生的可食之物紧跟着长起来了。天生人,必养人。春天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野生食物是最后的保障,不能断链子的。所以到了农历二月,近水处及浅水带里的野芹开始疯长。这时候,就是家里不缺粮的人也来采摘野芹了。

野芹有两种,只有茎杆无茸毛的那种是好的(有茸毛的有毒)。跟泥蒿及其他野菜一样,野芹可食的是它最初的嫩苗。野芹嫩苗有花一样的香气,也有一点点的辛辣,可以拿来做各种吃法和口味的菜,比如凉拌、涮火锅或炒鸡蛋,也可以掺和到稻米里熬粥和蒸饭。这些都是我儿时吃过的,绝对美味。

有一年,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正当早春二月,学校请来一位苦大仇深的皮姓老农做“忆苦思甜”报告。皮老讲了大半天,其中有一节专讲他吃野菜,讲到吃野芹,说他炒着吃,煮着吃,没油少盐的,吃够了,也吃伤了胃口,以至今生今世再也不想吃野芹了。皮老直讲到天黑才打住。

报告会后是全体师生吃忆苦饭。忆苦饭是用碎米熬制的粥,掺了野菜——不掺野菜就不叫忆苦饭了,还放了盐,装了好大几桶。大师傅刚把粥桶抬上来,众学生就一拥而上,也来不及用勺子,直接用碗舀,只一会功夫就吃了个精光。因为大家全饿坏了,也因为这掺进碎米粥里的野菜正是有花一样的淡淡香气,也有一点点辛辣的野芹嫩苗,真的是太好吃了。我甚至看到皮老也喝了一大碗。这顿忆苦饭是我记忆里深有印象的美餐之一。这么说有点黑色幽默。此后我就喜欢上了掺有野芹嫩苗的米粥和米饭。

野芹嫩苗的存续时间较短,过不了几天它就老了,不能拿来做菜或熬粥蒸饭了。这时候,故乡野地里又长出了另一种可食之物,柴笋。

芦苇荡里有一种实心芦苇,因其质地坚硬到可以拿来做房屋的墙壁,人们把它叫做钢柴。到了农历二月中旬,钻出地面的钢柴嫩芽就是柴笋。柴笋味苦,用水长时间浸泡,可清除多半苦味。我在别人家尝过那种净炒的柴笋,不好吃,加重盐味儿可下饭。但拿猪肉跟柴笋一块红烧过了,则又是十分的美味。我当年下乡时给一老人画像,老人的儿子特意为我红烧了一锅柴笋猪肉汤,猪肉鲜香中的一丝柴笋的清苦,反而令我吃起来特别受用,特别有滋味。

到了二月将尽之际,人们就不再采摘野菜,多数野菜也老到没法吃了。这时候家种的菜蔬已经长起来了,河鲜也肥了,然后就有了故乡最有名气的两道大菜,篙草黄颡鱼汤和沔阳三蒸。

乡人把茭白叫着篙芭,把茭白的幼苗叫着篙草。篙草剥去外面的一层,里边的草芯可食,但无味,或炒或煮了吃,味同吃草,所以篙草不能单独拿来做一道菜。

无从得知,是故乡的哪一代名厨,怎么就有了灵感,把篙草拿来跟黄颡鱼一块煮,然后就煮出了篙草黄颡鱼汤的绝世美味。我以前每年都在这个二月将尽的时候回故乡探亲,就是想赶趟喝上一大钵的篙草黄颡鱼汤。活到这个岁数,走了许多地方,河鲜海鲜也吃过很多,但我的味蕾告诉我,最有滋味的,还是故乡的篙草黄颡鱼汤。

当篙草不再白嫩并因此不宜食用,篙草黄颡鱼汤就退场了。这时候地里的茼蒿和豌豆长起来了,而田螺也把它的高蛋白和脂肪塞满了它的壳。依然无从得知,是故乡的哪一代名厨忽发奇想,把茼蒿、豌豆及剥了壳的田螺一块蒸,然后就蒸出了名满天下的人间至味沔阳三蒸。

沔阳三蒸就是这一道菜,而非一些人所说的蒸肉、蒸鱼、蒸菜。

遗憾的是,我现在说不出沔阳三蒸是何滋味,因为我甚至从未见过沔阳三蒸。对我来说,沔阳三蒸只是一个传说。眼下是农历二月。二月过后的三月,我要冲着这沔阳三蒸回一趟故乡。就差沔阳三蒸这一口了。到这最后品尝过了沔阳三蒸,我才算完整地领略过故乡的三春滋味。

标题:
网址:
错误内容:
姓名:
电话:
 
新闻热线:
投稿邮箱:
网络新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