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之上（组诗）

作者 聂厅

红叶在水里打着旋

浮浮沉沉

像是从我心里生出的挣扎

汉江苍茫、悠远

旧码头陷入辽阔的孤寂

我像一个活了几百年的古人

在江水里反复淘洗

一件旧长衫

你留给我一片霜叶后便杳无音讯

仿佛昨日江水

阳光下，脉络殷红而明亮

可我却读不出它的隐喻

曾试图打捞过往

却只捧起，一些倒影的碎片

江风吹绿两岸，又吹老两岸

此刻正吹我潮湿的脸

远处，半截船桨

晃动着鱼鳞般的光泽

红叶消失之际，帆影隐于夕阳

江面，水气蒸腾

芦花

起飞时，透明的翅膀

染着时间的香气

流水看到的芦花满头白发

虚构了一场茫茫大雪

那是风的谗言。更是

土地的密语

每株芦苇都懂得弯腰的哲学

在永恒与刹那的缝隙里

收集散落的星光

根茎依然在黑暗中续写

泥土的契约

笔尖浸出的泉声

慢慢逼近

在一首诗里，我看到

一群离岸的白鹤

正驮着融化的冰

飞往春天

残荷

时间瘦成一根根褐色的茎杆

被反复折叠

生出颤栗的倒影

在某个弯腰汲水的黄昏

突然断裂

接天的翠绿

被风偷走，只剩空空皮囊

整个荷塘的卷曲

不过转身一瞬

诗中的红蜻蜓遗落下几枚卵

恰似侥幸逃脱的莲子

偌大的荷塘，远远望去

像一位佝偻的老人

在寒风中萧瑟

河岸上，几支芦苇举着空巢

举着季节熬制的膏药

却不知

怎样才能，贴住

这满目的伤疤

梦

最初像山泉，汩汩地流

枕头是干涸的河床

要多少梦，一条河才能碧波荡漾

梦渐渐长大

有七种颜色的分身

每一种色彩都呼应一条雨后彩虹

有时是高粱饴味的

牵着她的手，回归校园的黄昏

路傍，薰衣草摇曳着紫色的芳香

梦的翅膀像天使

越过那道门槛

越飞越高，晨光为它镀上金边

回望，故乡在地图上变成一个圆点

在稻穗上填词

上阕，跌入南山的背篓

下阕，醉在北坡的晒场

汉江

恰巧押韵在父亲的犁沟里

这层层叠叠的梯田是

天地铺开的稿纸

上面写满秧苗的逗点，和

脚印的注解

当布谷鸟的啼鸣擦亮南岸

蛙声，就把雨滴擂成催耕的鼓点

秋风推着稻浪涌向江心的调色盘

父亲在九月隘口手搭凉棚

看天地，如何将岁月

炼成金色的字句

每一畦田畴都自选词牌

沁园春，声声慢，清平乐……

风一吹，满坡的稻穗便齐刷刷地

吟诵——

那沉甸甸的，秋的词章

井里的月亮

天上一个月亮

井里千万个月亮

我挑回一担水，也挑回一担月光

爷爷在井沿磨镰刀

父亲在井沿磨镰刀

爷爷磨镰刀时月亮在天上

父亲磨镰刀时月亮在井中

镰刀有时在父亲手中，有时在天上

却再也落不到爷爷

手中

我学会磨镰刀时

父亲递给我一把瓦刀

城市里没有水井，也没有镰刀

月亮只能把自已揌在故乡的井沿

磨，磨成一把

倔强的镰刀

夏天的云朵

从一滴露珠的倒影里启程

天空是硕大的镜子。沙漠也是

它们相互推送热浪

云朵，行走了多远的路

才修得莲花座

这个负重而又孤独的行者

在火里一次次历劫

终得命中菩提

她要擦去镜面上锈迹斑斑的暑热

地图上大片大片的猩红

人间密密麻麻的汗珠

叶子上每一粒灰尘

城市和乡村困于一只火炉等待解救

捧出身体里的江河，湖泊，堰塘……

在龟裂的唇上，印上湿漉漉的吻

给天下燥热的梦

做冰敷

从水到水。云朵舍了一生的修行

拉链

背井离乡的日子

逆流而上

长江是一条咬紧的拉链

轮船像沉默的拉头，滑过

便闭合了我

与故乡的航线

帐篷是一枚随身的补丁

白天，我被缝进城市的图景

夜晚，拉链啮合

地铁幽暗的震颤声

将白日的撞击，淤积成

一块铁在体内的寒气

黎明，我将它卷起

像收起一封未寄出的诉状

铁路和公路，也是长长的拉链

每一次轰然驶过

都拉开一道新的齿痕

有的，通向远方

有的，反向刺入

旧时的江心

消失的河流

一条河流走到尽头，会拒绝水

拒绝流淌，拒绝汪洋恣肆

用浪花追赶青春

此时，河床像一个巨大的伤口

烙在我心上

无尽狂沙吸干了你最后，一滴水

露出乱石，杂草，尖锐物，嶙峋的瘦骨

我们仓促上岸，像丢在地上的鱼

没有了波光粼粼

鱼翔水底，鹤舞波心的诗意

你在九月，吐出的最后一声叹息

像苇絮一样轻

一阵浓雾带走所有，就像你从未来过

可我们明明是在你的荡漾中长大

打鱼船曾满载而归

我吐出的泡泡，鲜活而密实

就在昨天

我还握住你的呻吟想安抚你的疼痛

想润泽你唇舌间苍老的颤音

你却用决绝的方式，结束了痛

从此，我只能学习干涸的语法，学习

用裂痕造句；将遗落的蚌壳

磨成透明的代词

泡菜坛记

在不断的投与取之间

转换角色

母亲站在墙角，她的影子

一次次和泡菜坛重叠

嗷嗷待哺的日子，母亲

变着戏法让泡菜坛的内容更加丰富

淘洗四季的双手

在五味杂陈的汤水里泡了又泡

一双手，变成了泡莱

酸爽的滋味打开味蕾

它幽深的世界，仿佛有

取之不尽的宝藏。藏着星辰大海

我们的童年和故乡，以及

奔跑的田野

斩断根须的几十年，时间未允我回头

当泡菜坛再次具体为：

酸辣椒，酸豇豆，酸萝卜，姜，蒜……

母亲，已变成一只

掏空的泡菜坛

旗袍

领口要摁住涛声

锁骨下涌动的潮汐

捻作丝线

在光影的褶皱里，缝合

如同堤岸，收拢水

剪刀裁开月光

柳枝在镜中练习走位

每次束腰，胁间有暗流涌动

盘扣是绣娘埋下的锚

一叶扁舟正解开丝绸的缆绳

漾开，又熨平涟漪

袖口祥云舒卷

下摆浮现雨后黛青的山色

雾在隐居

大地是一件密封的青瓷

这样，即使她穿着一面湖水行走

时光，也不会倾泻

编辑：于子涵